清晨,女孩从床上醒来。
天气有些凉,但她身上盖的不是被子,而是一圈圈纯白色的丝线,胡乱搭在身上,从锁骨到膝盖,有些地方厚,有些地方薄,缠成一团乱麻。
女孩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然后才起身,穿衣,洗漱,扎马尾。
动作和表情一样木然。
那团乱线仍然绕在她身上,有些太长,拖在脚下,偶尔会被踩到。女孩被绊得踉跄了一下,又继续往前走,没有去整理那团乱线的意思。
她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能看见这些线了,只知道除了自己,别人都看不到。而且,单靠自己的力量,这些线是解不开,也甩不掉的。
女孩在餐桌前坐下,旁边是大她几岁的姐姐,已经成年的年轻女子,一身黑白职业装很整齐,但脸色并不比妹妹精神多少。
姐姐脚边同样拖着一团乱线,比妹妹身上的还要多,还要长。
姐妹俩坐在桌边,沉默地喝着白粥,偶尔伸筷子夹一颗咸菜,腌得太过,发苦发涩。
桌子对面,坐着“吐丝者”。
这是女孩给对方取的名字,她看不清“吐丝者”的样貌,很久以前就看不清了,只知道每次“吐丝者”一开口,就有源源不断的白丝从嘴里冒出来。
眼下,“吐丝者”又开口了。
话是冲着女孩来的,话的内容也不新鲜,女孩哪怕封住耳朵不听,心里还是能复述出来。
“你看别家孩子怎么那么聪明省心,再看看你,哎哟,那个窝囊的样子……”
“这都快高三了,你怎么还在搞那些没用的,要气死我啊……”
“你遇到那点事儿有什么大不了的,小孩子家家懂什么愁什么痛的,我看你就是太闲了……”
“成天摆那副臭脸是想给谁看啊,难道谁还给你委屈受了么……”
“我这辈子都给毁在你身上了,要不是生了你被拖累,我早就……”
女孩渐渐出神了,耳朵里听到的说话声,化作了一阵奇异的“沙沙”声,像是有一排排细小密集的牙齿,在稚嫩的叶片上啃噬。
她看见一个个没有温度的文字从“吐丝者”嘴里冒出来,在刚接触冰冷空气的一瞬间,就凝结成了纯白色的细丝,又韧又冰,攀上她的身体,一圈一圈绕紧。
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憋的女孩喘不上气,手里的筷子颤抖着,拿不稳的样子。
这时旁边的姐姐张口说了什么,女孩没听见,她只是能看见,姐姐说的话,每个字都冒着热气,冷空气没法把它们凝结成丝。
然后“吐丝者”吐出的丝线就朝着姐姐去了。
女孩依然听不见,不过她知道姐姐和自己一样,已经把那些话都刻在血淋淋的心上了。
“这次的相亲对象多好,有车有房的,聊不来又怎么了,结婚就不是给你谈感情用的……”
“你要是一天嫁不出去,就是给咱们家多丢一天的人……”
“你敢辞职去外地试试!现在工作这么稳定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被骚扰这种话可不能往外乱说,人言可畏你懂不懂,我这么大年纪了能不比你懂得多吗……”
“我这也全都是为了你好……”
姐姐没有再说话,同样有越来越多的丝线困住了她。
女孩在饭桌下伸出手,悄悄握住了姐姐的手。
只不过一顿饭的时间,缠在女孩身上的丝线又多了些,拖得她出门上学时的步子都沉重不少。
姐姐跟她一起进的电梯,狭窄的电梯里只站着姐妹两个,宛如小小的牢笼。
女孩偏头去看姐姐,看见姐姐从头到脚都被厚厚的丝线裹着,脸和身体都看不见了,只有一团乱线密不透风,像条蠕动的大白虫。
她带着哭腔叫了一声姐,姐姐的手从厚墙一般的丝线间穿出来,先摸了摸她的头发,又拍了拍她的肩头,动作和声音一样温柔:“妹妹,别难过,你很好的,姐姐最喜欢你了,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简单几句话,每个字都带着灼热的温度,随着姐姐的手一起,凡是触到的地方,缠着女孩的丝线就都散开融掉,消失不见了,让她感觉轻松不少。
那些丝最害怕温暖的东西,哪怕它们明明像冰一样寒冷锋利。
女孩用力握住姐姐的手,点点头。
两人很快走到了小区门口,女孩和走另一个方向的姐姐告了别,挤上公交,到了学校。
教室里坐满了人,其中许多和她一样,身上挂着白丝,只不过有些多一点,有些少一点。完全没有白丝的人,也有,但是很少,他们班上就一个,是那个坐女孩旁边的男孩。
女孩喜欢偷看他脸上完全不受丝线遮挡的笑容,那笑容很灿烂,全是阳光堆积的味道。
但也仅仅只敢偷看一眼,没有更多了。
她还记得自己上次鼓起勇气在放学的路上和他顺路走了一段,甚至还愉快地聊了会儿天,短短十几分钟的直触阳光,已足以将她当晚的噩梦照亮。可第二天午休时间她就被几个女生拖去洗手间,拿马桶里的水泼了一脸。
她们骂了许多话,又凶又狠,都变成了朝女孩袭来的丝线。
明明她们自己身上也缠着那么多线。女孩困惑地想。怎么也会吐丝呢?
后来她在湿淋淋地走回教室时想明白了,有些人成天看着别的“吐丝者”吐丝,自己也就学会了。吐丝是种传染病,很多人都挡不住的。
走回教室的女孩因为迟到被讲台上的老师训了几句,周围的同学都在偷笑。
幸灾乐祸的,没有半分同情的偷笑。
沙沙沙,沙沙沙。
是笑料被一排排细小密集的牙齿咀嚼,消化成为快活的原材料。
虽然笑声不是语言,但也会变成丝线,勒在女孩胳膊上、小腿上,血印子都给勒出来了,生疼生疼的。
或许是大家的日子都太过无聊,难得有可怜的倒霉蛋被献祭成为笑柄,于是许多人,有关的,无关的,都一直惦记着,藏在女孩背后的阴影里,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沙沙沙,沙沙沙。
整个学校都是这样鬼魅的声音在回荡,从教室到走廊,从操场到食堂。原本的小事被无限放大,这变成了一场诡异的接力赛,每个参与者都带着某种无法言喻的狂热,他们乐于往真相里添几分是是而非,再把变了质的谣言传给下一个人。
困住女孩的丝线迅速变沉,压得她脊背都快弯了。
她无助地坐在座位上,愣神间看见多出来的丝线淹没了自己的小腿。
下课后,她在教师办公室外徘徊了很久,最终咬着嘴唇走了进去。
班主任脸上的笑鼓舞了她,至少那笑意是有温度的。她就着这点惨淡的温度开了口,可到底浑身都被丝线勒的慌,光是讲起最近的事,就已经用完了所有力气。
“他们怎么不找别人麻烦,就欺负你?”班主任脸上明明是笑的,但说出来的话比冬天还要冰冷。“你该反省一下,是不是自己有什么问题?”
女孩发现,原来简单几句话,也可以变成好大一团丝。
它们凶猛地扑过来,缠在胸上、肩上、脖子上,真重啊,重得她头都要抬不起来了。
女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还有力气走回家的,瘦小的身躯扛不住丝线的重量,慢慢往下垮,于是原本垂在半空的丝线也跟着拖到地上,排了好长一摊,堆在脚边,像钢铁铸成的锁链。
刚推开家门,就听到奇怪的声音。
好大一声响。
有什么东西从窗边摔了下去。
哦。女孩站在窗边,茫然地想。是姐姐跳下去了。
有许多人围了过去,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有温度的,没温度的,但没有一句话变成白丝。
女孩心中突然涌起一个陌生的想法:这些丝再也伤害不了姐姐了。
她看见姐姐安然躺在楼下水泥地上,缠绕全身的丝都消失了,有鲜红的液体顺着伸开的双臂慢慢朝两边展开。
分明是对翅膀的形状。
女孩伸手抹掉脸上的眼泪,甚至一点儿也不觉得悲伤。
姐姐,你变成自由的蝴蝶了啊。
白天黑夜一番轮转,那些原本拖在脚边的丝线突然活了过来,攀附着女孩的身体向上蔓延,一圈一圈飞速集聚,将女孩从头到脚裹了个严实,捂住她的嘴巴,堵住她的耳朵,只在双眼处留了一道缝隙。
透过这道缝隙,女孩能看见葬礼上那些前来吊唁的人,嘴巴一张一合,依然吐着丝。
“白养她这么大了,有什么想不开的,啧啧……”
“听说这家大女儿脑子一直有问题……”
“死了也好,家里少个拖累……”
“我看他们家小女儿也是不怎么正常,沉默寡言的,这毛病是不是传染啊……”
“别说了,家属过来了,回去再说……”
女孩冷冷看着那些丝朝姐姐的遗像上伸展,但一碰到照片上姐姐那温柔的笑容,就全部僵直融掉。
她闭上眼睛,不再去看。
那些丝线,无论有多少,都再也困不住已经自由的姐姐了。
它们只会牢牢缠在女孩身上,全身都缠满了,还在往外套,越来越厚,越来越沉,连光都被挡在了外面,只留一片昏暗。
之后的日子里,女孩许多次独自走在街上,看见街上走着许多人,每个人身上都缠着线,可他们自己看不到,依然在朝别人说话,每句话都化作沙沙沙,无数微弱的声音汇聚起来,就是巨大的声浪,即使是在喧嚣的都市里也听得到。
无穷无尽的白丝如浪潮一般四处奔流,席卷之处出现了一个个白色的圆茧,它们没有自己的方向,只是被巨大的人群流向推着前行或者后退,别人看不到那些茧,茧里的人,对外面的世界大概也不再知晓。
会不会有一天,所有人都变成茧呢?女孩站在天桥上往下望,麻木地想着。茧和茧之间互相碰撞,但无论谁说话都不会有别人再听到。
这样也就不会再有“吐丝者”了吧。
恍惚间,某个男孩的脸从她眼前掠过,带着冷掉的阳光。女孩勉强翘了一下嘴角。至少他能幸免,把这些糟糕的事,还有糟糕的我,都忘掉。
真好。
女孩蹲在天桥上,声嘶力竭地哭了起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女孩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出门或者说话是什么时候了,此时的她就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说不出话,迈不出步,动作和思维一般迟缓,哪怕是想抬一抬手,或者从床上坐起来,都好难。
但她仍然拼命呼吸,不管每口呼吸都是寒冷的刀子,她忍着胸膛里的剧痛,还想活下去,只想活下去。
因为答应了姐姐,要好好活着的。
可“吐丝者”们并没有停止,他们的嘴巴张开合上,露出里面一排又一排细密的小牙,片刻不停地咀嚼,吞咽,吐的每条丝线都冒着阴森寒气,像是刚从冰窟里打捞出来的凶器。
沙沙沙,沙沙沙。
怎么这么冷,怎么这么吵。
在远处吵,在近处吵,就算躲进噩梦里,还是那么吵。
女孩张开嘴想要说话,她想让“吐丝者”们住嘴,但没有用,围住她的丝太厚了,如今无论她想说什么,声音都传不出去了。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圈圈丝线将她钉死在床上,连头顶上最后一点开口都越缩越小。
直到被彻底封死。
再没有风,再没有光。
虽然在外人看来,女孩只是神色呆滞地躺在床上,对外界的任何刺激都没了反应,但在女孩自己的感知中,她是被关进了一个巨大的茧壳里。
如今她的世界就只剩下了这个茧,每条丝线都在她身上打了死结,坚硬的外壳笼罩了她,留给她绝对的黑暗,还有无边的寂静。无论外面的世界在发生什么,温暖与寒冷,花开与花谢,都和她没关系了。
茧里的世界就是她所有的全部。
可是,这样不好吗?女孩问自己。虽然被隔断了外面的世界,可外面的世界,本来也不让她留恋的。
茧是牢笼,也是保护。这些丝线是困住了她,然后呢?什么都不会再更坏了。
女孩想起以前看过的一本书,里面讲到蛹在被茧包裹时,全身大部分都会被溶解,把那些没法变成蝴蝶的部分都抛弃,只剩最里面一点点真正属于蝴蝶的灵魂,然后茧再重塑蛹的身体,给它一双漂亮的翅膀。
直到破茧成蝶,重获新生。
难怪会那么痛,因为这个躯壳本来就是没用的。女孩突然释然了。这一切痛苦,都是有意义的。
沉默的黑暗中,她眼前浮现出了姐姐的身影,是温柔的抚摸,亲切的面容。
姐姐,我也会和你一样,化作自由的蝴蝶吗?
茧中女孩蜷起身子,紧紧拥抱着自己,勾起嘴角,露出了微笑。
END
《她的幻梦集》系列故事地址:
碎碎念:抱歉,这个故事大概很致郁吧,也不知道是谁把它放我脑子里的,然后我的手也不听使唤地就自己把它写出来了(疯狂甩锅……
不过,我想说,我在故事里描述的东西,只是想做客观的记叙,至于我自己赞不赞同,和我要不要描述它不是直接关系。总之还是希望大家都能好好生活,也能温柔对待身边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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