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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人鱼之诗

年轻的诗人在海湾边上发现了一尾搁浅的人鱼。

 

长长的鱼尾浸在反复上涌的潮水里,伤痕累累的身躯却伏在锋利的礁石间,失去了挣扎的余地。听见脚步声的她抬起头来,虚弱地望了诗人一眼。

 

只一眼,诗人就从她的碧色双眸中看到了星辰大海。

 

美得纯净无暇,摄人心魂。

 

不远处的海平面上浮着几艘船,年轻人认得船帆上的标志,那是专门为了捕获人鱼而成立的船队,据说他们会在深海中对人鱼群落围追堵截,将落单的人鱼逼向岸边,再趁其搁浅之时予以捕获。

 

活人鱼是上流社会近来最受宠的玩物,每一尾都能卖出好价钱。

 

而眼下船队正在朝不远处的港口赶,或许很快就会有人循着痕迹来到这处海湾,发现这尾价值不菲的活猎物。

 

人鱼还伏在岸边,艰难地仰头看向自己面前的年轻诗人。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打湿的黑发如海藻一般粘住脸颊,随着微弱的呼吸上下拂动,沉静而哀婉。

 

完全不像传说中会用歌声魅惑水手,然后将他们拖入水中吃掉的邪恶生物。

 

在诗人意识到之前,身体已经先开始动作,脱下外套裹起人鱼,抱着她离开了海湾。

 

***

 

诗人住在这座滨海小镇边缘处的一间半地下室里,这里阴暗而潮湿,环境糟糕得平时根本无人想要靠近,很适合藏起一尾人鱼。

 

而且这里正好还留有一处被房东弃置的巨大水箱,三四米长宽,一米来高,是个宽裕的水池子,足够人鱼浸在其中舒展鱼尾,不显窄兀。

 

就是往里面灌满水需要诗人提着铁桶来回跑上好多趟。

 

在这个过程中,人鱼只是浮在水池里,纤细的指尖扣着水箱边缘,安静地盯着诗人来来回回。

 

诗人发现她好像不会说话,就连在鱼尾不小心撞到池壁而震动伤口时,也只能发出轻微的嘶哑抽气声。

 

这意味着她天生就和那些被捕获之后需要先毒哑再卖给显贵们的人鱼一样,唱不出妖媚的歌声,无法惑人心神,夺人性命。

 

紧绷许久的诗人莫名松了口气。

 

***

 

人鱼虽然是被写入传说的梦幻生物,但也需要治伤的药物与充饥的食物才能活下去。

 

看着水中泛起的缕缕红丝,还有人鱼脸色里的苍白惨淡,诗人绞紧了双手,可在碰到自己干瘪的钱袋时,又只能窘迫地埋下头。

 

一个自顾不暇的落魄诗人,要怎么救助一尾落难的人鱼?

 

答案就摆在他面前。

 

沿着先前他抱人鱼走进来的路径,地板上散落着若干片从人鱼尾上脱落的鱼鳞。只需沾染从半地下室顶上唯一的窗户中落下的那点光,它们就能反射出柔和的光芒,光洁闪亮,璀璨如夜空星辰一般。

 

诗人不知不觉间被它们吸引了目光,凝视许久后,伸手将鱼鳞捡了起来。

 

他看见,人鱼也正盯着那些鱼鳞,平淡的面容中融着懵懂。

 

诗人下意识地握紧了那些鱼鳞,它们有着奇异的质地,如银蓝色的明玉,温润而又冰冷,仿佛会沁进他的掌心。

 

***

 

诗人的直觉没错,这些鱼鳞确实值钱。

 

不然镇上珠宝店的老板在见到它们时,肥脸上挤着的一双狭细笑眼中不会有贪婪的光在闪。

 

诗人不确定这个老狐狸是否相信鱼鳞是自己从海滩捡来的说辞,也不知道这黑心商人究竟压了多少价,但最后成交的价格还算让他满意。

 

至少充饥的食物和治疗的药物都有了着落,甚至还有余钱让他在回家路上给了卖花女童一个铜板,换回一朵火红的玫瑰花。

 

他想,这和人鱼的黑发是很相衬的。

 

***

 

等诗人回到住处,外面天已经黑了,屋里没有灯火,唯有水池中反射着粼粼月光。

 

人鱼整个沉在池里,连嘴唇与鼻尖都浸在水下,仅有上半张脸露在外面,碧蓝双眸被暗色衬得更加幽亮,透着若有似无的妖异。

 

诗人四处翻了半天才找到半截蜡烛,就着这点火光坐在水池边缘,人鱼朝他游近,诗人将玫瑰插在她发间,跟他料想的一样,火红的花开在乌黑的发丝间,像镇上年轻女孩们的装扮,又比她们当中的任何一个都要更好看。

 

而人鱼不懂这些,海里没有花这种东西,她只是顺从地接受了诗人的装扮,然后又任由对方从水中捉起自己的胳膊,将药膏往伤口上抹。

 

应该是很疼的,因为人鱼喉咙里发出了“嘶嘶”的抽气声。

 

但也仅止于此了,她像块礁石那样一动不动立在水里,看诗人将药膏一点点抹匀,从头到尾都没有痛呼与抗拒。对于救了自己的诗人,她似乎是在毫无防备地信任着,承受着,隐忍而乖巧,温顺到极致。

 

诗人看得有瞬间的失神,手一抖,药膏掉进了水里。

 

人鱼立即转身钻进水中,发间的花瓣散了也不搭理,只是将药膏叼在嘴上冒出水面,仰头望向诗人。

 

诗人迟疑着,想从人鱼嘴边拿走药膏,手却不由自主滑向那柔美的面颊。人鱼没有躲闪,甚至主动将脸贴上他的手心轻轻摩挲,而她的双眼中则满是纯净,对自己动人心魄的美浑然不觉。

 

据说人鱼是冷血动物,所以她的脸颊和先前掉落的鱼鳞同样没有温度,是海底结成的冰。

 

唯有诗人的掌心,始终是火热的。

 

***

 

在接下来的许多天,小镇上没人知道落魄的诗人养了一尾人鱼。

 

但更准确地说,她也在养着诗人和自己。

 

因为诗人需要时不时从水池中拾起脱落的鱼鳞,拿去外面换回食物和药品,以及蜡烛柴火、墨水纸笔之类的零碎物件。

 

偶尔还会有一枝绽放的鲜花,被诗人插在空瓶子中,摆在水池边缘。

 

人鱼刚开始时不明白诗人为什么总来捡池底的鳞片,多几次她就懂了,这是必要的交换。后来只要看到诗人站在池边,人鱼便会率先潜入池底,随后冒出水面,张开指间带蹼的手心,将几枚银蓝色的鱼鳞高高举在诗人面前。

 

小小的鳞片价值不菲,足以开销短期内的生活所需,要是较真地说,这能让潦倒的诗人过得比救回人鱼之前还稍好一些。

 

所以诗人每次接过鳞片时,心情并不是那样坦荡。

 

但那不坦荡之中究竟包含着什么,诗人不愿细想。他告诉自己,这是无可奈何的事,自己救她,只是想她自由,从来不是为了贪图什么。

 

等人鱼身上的伤彻底好了,他就送她回海里,远离岸上的贪婪与恶意。

 

***

 

在等待人鱼伤愈的日子里,诗人时常看着人鱼出神。

 

看她在水中优雅地摆动长尾,看她甩动黑发时溅出的无数水珠,诗人渐渐开始明白,为什么达官显贵们会那么热衷于饲养人鱼,有她所在的每副场景都是那么优雅灵动,不逊色于任何名家的传世画作。

 

就连她每日进食时的模样,也有种异样的美感。

 

事实上人鱼对食物并不挑剔,凡是人类的食物她都可以吃下去,不过在若干次投喂后,诗人发现她最喜欢的食物还是鱼。

 

新鲜的活鱼。

 

人鱼带蹼的手指灵活有力,能迅速将一尾刚投入水池的活鱼牢牢掐紧,指尖陷穿了鱼身,鱼儿便再也逃不脱了,只能无望地摆着尾巴被她捧到嘴边,一口口咬开背脊。

 

缕缕红丝沿着人鱼嘴角淌下,沾到旁边的乌黑头发,好似暗夜之中盛开了火红的花。

 

诗人发现自己很难将视线从人鱼身上移开,她的一举一动都像薄而锋利的刀片,撬开了他内心最隐秘的私念,轰鸣着膨胀成曼妙的灵感。

 

这些灵感足以填充若干精彩的诗篇,于是诗人急切地翻找出纸笔。

 

他在为她写诗。

 

等诗作完成,人鱼也吃完了满足的一餐,她将光秃秃的鱼骨摆在水池边缘,自己则枕着双臂伏在一旁,模仿此刻诗人看向自己的表情,翘起嘴角,露出了无声的微笑。

 

这是她第一次笑。

 

诗人不由自主地放下笔,又来到她身旁,然后看见池底有什么东西反射着微光。

 

那是普通的鱼鳞,因为人鱼只吃鱼肉不吃鱼鳞,那些灰白色的鳞片便被遗弃,落满了池底。

 

其间缀着一两片人鱼自己的鳞片,不同于普通鱼鳞的死气沉沉,即使它们已经脱离本体,依然散着动人的幽蓝荧光,不容忽视。

 

人鱼之鳞与普通鱼鳞,二者之间的差别犹如宝石与瓦砾。

 

“因为它们都是卑贱的生物。”诗人弯下腰,抚摸人鱼冰凉的眉心,“哪会像你一样完美,是造物主的恩赐与怜悯。”

 

***

 

附带一提,在这段暂时不必为生计奔波的日子里,诗人有了难得的空闲,可以做更多真正想做的事。

 

比如,整理自己过去的作品。                                                                                             


他其实写过许多诗,还集结起来出过一本诗集,只可惜几乎都没有卖得出去,成了堆在房间一角的累累废纸。

 

诗人倒不觉得是自己写得不好,而是这个时代已经没人愿意静心下来,认真读一首好诗。

 

只有他自己会在风雨交加的夜晚,守着半地下室里的一盏烛火,翻开那本无人赏识的诗集,将上面的诗一一读给水里的人鱼听。

 

他不知道人鱼是否能听懂,可至少她是听得认真的,那样专注的神情,诗人已经很多年没有从任何人脸上见到过了。

 

“要是你能变成人就好了,这样至少有人能来读我的诗。”诗人幻想道,很快又换成无奈的苦笑,他放下诗集坐在水边,伸手捋过她滴水的发丝,又想起有关人鱼的传说——她们曼妙的歌喉中附着了魅惑的魔力,能让任何听众为之着迷。

 

“假如你能说话……”诗人望向人鱼的目光中藏着期许,“可不可以把我的诗编成歌谣唱给世人听?”

 

没有回应。

 

这是一尾不会唱歌的人鱼,所思所想都无法传递给别人知晓,和诗人一样,皆为同族中的异类。

 

诗人突然感觉有液体从眼眶里冒了出来,淌在脸上,温温热热的。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或许是因为寂寞,或许是因为失落,也可能是任何别的原因,总之,在这个风雨肆虐的夜晚,他难以自抑地流下了眼泪。

 

人鱼撑住水池边缘,好奇地注视着晶莹水珠滑过诗人的脸颊,坠进水池,融得悄无声息。

 

于是她凑得更近了,用亲吻吮吸他脸上的泪滴。

 

诗人惊愕地退后几步,然后在下一秒里更加惊愕地看到,也有眼泪从人鱼碧蓝的双眸边溢落。

 

这令诗人感到迷茫:“你为什么而哭?”

 

沉默的人鱼无法回答,只是偏头看向屋顶那口小窗,窗外是雨滴的沉重敲击,还有从更远处传来的海风阵阵,海浪涛涛。

 

诗人顿时明白了。

 

水池里灌的是无盐的淡水,而眼泪中有海的味道,或许会令她想起远在大洋深处的故乡。

 

这是一种多么奇妙的巧合啊,在这个被风雨围困的冷夜,当诗人因心中悲愁而哭泣时,一尾被困在岸上的人鱼,也同样在因思念而流下眼泪。

 

诗人俯下身,替人鱼抹去脸上的泪痕,心中竟浮起久违的安慰。

 

“虽然我们的痛苦并不相通……”孤独已久的诗人叹息道。“但至少今晚,有你愿意陪我流泪。”

 

***

 

暴雨停歇的第二天早上,这间半地下室的房东出现在入口之外的小栅栏旁,她扯着尖利的嗓子叫了诗人出来,用促狭的笑声掩饰自己催缴房租时显露的鄙夷。

 

诗人倒是不担心这个浑身繁饰的老女人会愿意踩着那双崭新的小羊皮鞋,走下满是泥污的阶梯,进而发现半地下室里藏了一尾人鱼的惊人秘密。但之前所欠的数月房租,如今算起来已是一笔不小的总账,确实是个令他为难的问题。

 

诗人可以在诗里创造极致的瑰丽,而这份瑰丽当中并不包括房租这么平庸琐碎的烂事。

 

好不容易将房东打发走,诗人紧蹙着眉头折返回半地下室,心下盘算着这回该如何应付过去。

 

近来人鱼身上的伤已有长好的趋势,鱼尾上脱落的鳞片也是一日少过一日,光是靠捡鱼鳞来维持日常的生活所需就很吃力了,更不用说是房租那么大一笔支出。

 

诗人颓然地坐在水池边缘,满面倦怠,对人鱼主动凑过来的亲近也不怎么搭理。

 

他只是盯着人鱼的鱼尾看,看上面整整齐齐排着无数鱼鳞,光彩华丽。

 

被冷落的人鱼很快注意到了诗人的视线,作为习惯于深海生活、听觉极其敏锐的生物,她也听到了方才诗人与房东之间的不愉快交谈。如今的她已经知道,凡人总会遇到与海里不一样的问题,而这些问题需要靠人鱼鳞片的交换才能解决,这是只存在于陆地世界的一种契约,一种仪式。

 

眼见诗人的脸色愈发阴郁,仿佛大海上空逐渐堆积的积雨云,人鱼却露出了平淡的笑意。

 

她扬起指尖,在鱼尾一侧用劲剐了一记。

 

顿时有纷纷扬扬的银蓝色鳞片坠入水中,每片鱼鳞周围皆是散开的血丝,如同包裹宝石的红色丝绒。而与此情形相伴的,是人鱼捏紧了水池边缘,脸色惨白,半透明的蹼连在手指间微微发颤。

 

她应该是很痛的,否则不会一边把那些还染着血色的蓝色鳞片捧到诗人面前,一边又忍不住在喉间挤出破碎的嘶哑吸气声。

 

但也仅限于此了。

 

无论痛苦还是欢愉,她始终都是尾安静的人鱼。

 

***

 

一排鱼鳞换回了诗人和人鱼继续在这里住下的权利,但诗人的心情并没有因此而舒展,特别是当他看到人鱼尾上那道显眼的划痕时。

 

没有了宝石一般的鱼鳞遮护,露出的苍白疤痕令他联想到鱼市摊位上被弃置的死鱼。

 

“你不需要这样。”诗人在替人鱼抹上新买的药膏时说道。“我不想见你再受伤。”

 

可是人鱼的伤势彻底痊愈就是他想看到的吗?不,事实上他的内心对此同样抵触,因为这意味着她即将回归大海,再不复返。

 

当然这些隐秘的念想诗人只会藏在心中,不会言明,而人鱼大概是读不懂凡人的复杂心思,只是温婉一笑,垂下了眼睑。

 

乌黑的发丝在水波中荡漾,像是肆意生长的水草,会轻轻撩拨在在游泳者的脚踝边缘。

 

***

 

尽管诗人告诫过人鱼不要再拔掉自己的鱼鳞,可现实往往不会准他如意。

 

先是老旧的半地下室被倒灌的雨水泡得不成样子,损失了几乎一切可用之物;接着又是城里的出版商委托了律师找上门来,扬言倘若诗人不愿支付之前他们为那本没人要的诗集垫付的款项,就会被告上法庭。

 

短短数日,麻烦事一件接着一件,仿佛商量好了似的堆到了一起来。

 

但也没办法,命运之神向来便是如此不讲道理,随性刁蛮。

 

接连的破事压得诗人喘不过气,这也给了珠宝店老板的贪婪可乘之机,让他能虚着狭长的双眼,对前来售卖鱼鳞的诗人假笑道:“年轻人,现在去海滩上捡这玩意儿的人多了,它们就不值原来的价了。”

 

诗人无法反驳对方用来压价的谎言,毕竟,人鱼鳞是从海滩上捡到的谎言原本就是从他自己口中开始的。

 

事到如今,他要想从珠宝店老板那里拿到足够的钱,方法只有一个。

 

拿更多的人鱼鳞来交换。

 

***

 

人心真是个奇怪的东西。诗人在去往珠宝店的路上默默想着。它既可以先对某些东西厌恶抗拒、绝不容许,也能在一次又一次破例之后彻底习惯,甚至会觉得本该如此。

 

比如,此刻他手中那袋沉甸甸的人鱼鳞。

 

最初诗人在支支吾吾向人鱼讨要鳞片时,还会因羞愧不敢看她那双纯净的眼睛,更不敢细听她亲自动手剐掉一排排鳞片时的痛苦喘息。

 

那一声声压抑的喘息,也像利刃扎进了他敏感的神经。

 

但人总是能习惯的,无论好的坏的。类似场景重复若干次后,诗人已经可以对人鱼痛得蜷成一团的模样熟视无睹,而她的嘶哑哀鸣,也跟远处传来的海浪声融成一道,变成了容易被忽略的背景音。

 

这大概便是身为人鱼却无法歌唱的悲哀。

 

不能化为魅惑歌声的嘶哑哀鸣,就连最基本的同情也唤不醒。

 

***

 

不过人心的另一奇怪之处就在于,它可以同时容纳两面完全相反的东西,既允许诗人对发生在人鱼身上的残忍习以为常,又允许他对人鱼更加看重,也照料得更为精心。

 

每次离开珠宝店,诗人都会先去给人鱼买回最昂贵的药膏和最新鲜的活鱼。

 

而人鱼还是如最初那般信赖他,会接过他给的所有食物,也从不抵触他给自己的伤口上药,即便是在被药膏敷上伤口的痛楚激得几乎无力撑出水面的时候,她依然在朝他微笑。

 

那笑容虚弱而纯净,找不到任何与怨恨有关的痕迹。

 

光是看着这笑容,就足以让诗人脑中迸发出新的灵感,然后他又会坐在池边,将新写出的诗念给人鱼听。

 

这世上除了她,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听得如此认真。

 

这样的反应令诗人迷恋不已,每每望着对方碧蓝的双眼,他便根本无法移开视线,仿佛连自己的灵魂也要被溺毙在那片幽深海底。

 

“我原本以为是自己救了你。”诗人将额头抵住人鱼眉心,低声呢喃,“但或许……你才是上天派来拯救我的。”

 

不然当初徘徊于海边的他,怎么会在困顿得找不到出路的当头,正好遇到这样一尾搁浅的人鱼?

 

人鱼应当是不懂这其中的复杂波折,她只会张开手心去贴诗人的左胸口,先把一阵冰凉浸进那片肌肤,再把那片火热收回在手心,握得很紧。这对于她而言,或许是个好玩的游戏,因为诗人看见她的嘴角浮起了无声的笑意。

 

于是诗人也跟着笑,可人鱼突然低低“嘶”了一声,脸上失了神采。

 

她的尾巴上有太多因剐鳞而生的伤口,稍不注意碰到水池边缘,就会产生剧烈的疼痛。

 

诗人熟练地扶住颤抖的人鱼稍作安抚,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水面,那里有一朵朵绽放的血花,鲜艳而狰狞。

 

一个隐秘的声音悄悄从他心底响起:“只要一直这样,她的伤便不会真正痊愈。”

 

然后,这尾美丽又脆弱的人鱼,就会永远需要你,倾听你,离不开你。

 

***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诗人朝人鱼索要了更多鱼鳞。

 

比他最早索取的多许多倍。

 

这些鱼鳞不仅解救了他的种种困窘,更是带来一笔不菲的财富,令他可以换上订制的新衣,出入昂贵的餐厅,去碰一些以前够不着的圈子,像个体面人一样生活。

 

连小镇上以前从来不拿正眼瞧他的年轻姑娘们,如今也会嬉闹着与他开两句有关诗歌的玩笑。

 

这些变化当然给诗人带来了愉悦,可惜这些愉悦都无法被带入那间阴暗隐秘的半地下室。只要门一打开,他便会看到那尾浸在水中的人鱼,而对方鱼尾上的伤痕会精准地提醒他,这才是一切变化的根源。

 

反倒是人鱼见到他时还会笑,即便笑得勉强,但那确实是真诚的笑,没有半分虚假。

 

她真的从来没有怀疑过他。

 

所以她一次也没有拒绝过他索要鱼鳞的请求,每次都会用尖利的指甲往鱼尾上剐,一剐便是连贯的一长排,举止之中有种荒谬的熟练感。

 

但痛始终还是痛,不会因为次数的叠加而麻木。

 

看着人鱼在水中紧紧蜷成一团,体温比周围的水温还要低,诗人猜想冷血的人鱼也会渴求温暖,不然她不会总是在自己抱住她轻言安慰时,将脸颊贴紧他的胸膛,倾听着那搏动的心跳,仿佛想从中汲取诗人全部的体温一样。

 

“没事的,没事的。”诗人也不知道这话究竟是说给人鱼听还是自己听,“别害怕,鱼鳞拔了还能再长。”

 

***

 

可命运之神再度同诗人开起了恶劣的玩笑。

 

不知是否因为之前剐去了太多鳞片,无论身体还是心灵的痛苦都已超过人鱼能承受的程度,被剐掉的鱼鳞不再重新生长,原本优雅光亮的鱼尾,如今纵横着一条条外翻开绽的灰白疤痕,丑陋且刺眼。

 

而她的美丽在随着活力一同迅速流逝。

 

诗人已经记不起上一次看见人鱼在水中自在游弋是什么时候了,好些日子前,面容憔悴的她就只能恹恹地靠坐在水池边缘,仰头望着屋顶那扇小窗,孱弱得连活鱼从身边缓缓游过时也抓不住。

 

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某天清晨,诗人看见池底铺满了银蓝色的鳞片,晶莹光泽聚成一片璀璨。可这些鳞片并不是人鱼动手剐的,而是自动从鱼尾上脱落的。

 

她连长在自己身上的鱼鳞都保不住了。

 

就像水池旁边那支许久未换的玫瑰花,干枯的花瓣会从失去生机的枝头纷纷坠下。

 

诗人想了许多办法,可惜皆是徒劳。人鱼尾上的鳞片一日少过一日,没多久便几乎脱落殆尽,只余疤痕遍布的光秃鱼尾,鱼尾上先是绷着难看的灰白皮肤,很快又和她指间干枯的蹼一样,又起了一层又一层可怖的皱褶。

 

这样的人鱼,一点儿也不美了。

 

到了后来,生机枯竭的人鱼甚至无力再浮出水面,她安静地沉在水底,不吃不喝,只偶尔微微张嘴,发出的也不是声音,而是一连串转瞬即逝的气泡。

 

诗人这时才不得不强迫自己面对事实:这尾由自己救回的人鱼,正在逐渐死去。

 

***

 

时值晴朗的满月之夜,可惜朗朗月光完全落不进诗人眼里。他漫无目的地在这座沉睡的小镇当中走着,徒劳地绕了许多个圈,却不知道何时才该停下脚步。

 

直到有人将他拦下。

 

拦下他的人是珠宝店老板,他想找诗人做一桩交易,而交易的货物便是那尾人鱼。

 

诗人一时错愕,抽身欲走,但珠宝店老板肥胖的身躯堵在狭长的巷子里,这里就成了一条断头路,哪儿都通不出去。

 

“你我都清楚,私藏人鱼可是重罪。”即便是在说威吓的话语,珠宝店老板脸上依然挂着职业化的微笑。“而你卖给我的鱼鳞都是证据。”

 

精明的商人向来擅长发现某些不清不白的商机,他早早便为那件珍贵的货物寻到了出手阔绰的显贵买家,也知道面对不懂行情的麻烦卖家,什么时候该撒下诱饵、耐心等待,什么时候该收紧陷阱、一击毙命。

 

在经验老道的好猎手面前,诗人从来都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更别说眼下珠宝店老板还能为这笔买卖开出丰厚的价码,包括一套城市里的公寓、一本新诗集的出版,以及一份文学院的教职。

 

毕竟,一尾活着的人鱼,要比零散的鳞片值钱多了。

 

“可是如果她死了,那就一文不值。”珠宝店老板的声音贴着诗人耳廓响起,语气亲切又诱人,染着某种蛊惑的魔力,“人鱼在岸上待久了都会掉鳞,医治这毛病其实不难,只是太过费钱,你不必担心,等把她送到城里,新的主人会请最好的医师替她医治。”

 

木然许久的诗人突然抬起头来,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彩:“你是说,这样对她才是最好的?”

 

“当然。”商人拍了拍诗人的肩膀,脸上的笑意变了,不再是职业化的假笑,这笑里添了生意将成的欢欣,“这样对她才是最好的。”

 

***

 

夜已经很深了,可诗人往回时,脚步比出来时要轻快许多。

 

沿着这条靠海的小径继续走,他的视线便能越过港口,看到当初发现人鱼的海湾。

 

诗人仍然清楚记得自己第一次遇见她时的场景,每个细节都还印在他脑子里,并未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模糊。

 

那是一尾搁浅的人鱼,长长的鱼尾浸在反复上涌的潮水里,伤痕累累的身躯却伏在锋利的礁石间,失去了挣扎的余地。听见脚步声的她抬起头来,虚弱地望了他一眼。

 

只一眼,他就从她的碧色双眸中看到了星辰大海。

 

可是这片星辰即将陨落,这片大海即将干涸。漂亮双眸的所有者会被送往远离海洋的内陆,没有任何人能读懂她的心思,海洋亦将成为只存在于记忆中的旧梦,繁华又寂寞的都市将是她最终的归宿。

 

这样对她才是最好的。

 

一路上,诗人都在心中反复默念这句话,把它当做能安稳心神的灵验咒语,片刻也不敢停。

 

唯有这样,他才不至于回想起,自己救她的初衷竟是不希望这美丽的生物失去自由,成为权贵们的玩物。

 

***

 

诗人打开门,屋里一如既往的没有灯火,唯有水池中反射着粼粼月光。

 

但眼前场景还是有些不同。

 

先前几日一直沉在水底的人鱼居然又浮了起来,伏在水池边缘,碧蓝双眸在暗色之中幽幽发亮,与面前的诗人四目相对。

 

即便埋在水下的身躯遍体鳞伤、丑陋不堪,可她的面容浸在月色之中,依然美得摄人心魂。

 

诗人被这份美牵引着走到水池边缘,将在回来路上特意摘的一枝纯白玫瑰插到旁边的空瓶里,然后用手背去抚人鱼的脸颊。

 

那么柔美,那么冰冷。

 

“你真美。”诗人叹道,犹豫再三之后,还是将未来的命运告知了人鱼,“过了今夜,我会送你去城里。”

 

然后他停顿片刻,又低声道:“这样对你才是最好的。”

 

听到这话,人鱼双手紧紧撑住水池边缘,整个手臂都在微微发颤。看得出这样的动作已经几乎耗尽了她微弱的力气,可她还是努力又卑微地往上撑了一点,再多一点,直到那双碧蓝的眸子能与诗人平视。

 

不同于以往人鱼目光中的无欲无求,这一回,诗人从中看到了一种全然陌生的、名为哀怨的情愫。

 

这点哀怨一闪而过,只不过是广阔夜空里的一颗毫不瞩目的微小流星。可就是这么一点引子,却迅速燃遍了诗人全部心神,令他情难自禁地拥住人鱼,用自己的火热去直面她的冰冷。

 

他给了她一个吻。

 

短短一瞬,纷繁的心绪喷薄而出,将诗人的灵魂完全淹没。他第一次感到人类的语言是那么渺小局促,连最宏大的诗篇都无法描述当下自己所能感受到的万分之一。

 

那么气势磅礴,却又自相矛盾。

 

而这种感触还在不断积累,四处游窜,先是从他有限的灵魂之中满溢而出,再是挤得他整个躯壳都承受不住,迸出了裂痕,无数奔流在裂缝间穿透着,激涌着,撞击着,最终化作了一声颤栗的嘶吼。

 

同时那也是一记痛呼。

 

因为人鱼的指尖穿透了他的左胸,从中掘出了一颗跃动的心。

 

***

 

人鱼从水池里迈出来时,刚刚撕掉了连在指间的干枯蹼皮。

 

濒死的诗人躺倒在地,身体像旁边被碰倒的瓶子一样摔出了裂痕。但此时诗人的目光没有放在自己正在涌血的胸口窟窿,而是投向人鱼那双腿。

 

那双腿修长灵活,和普通人类没有任何差别。在人鱼离开水池之前,没有鱼鳞的鱼尾上褶皱干枯的表皮便已裂开了缝隙,只需人鱼用指尖顺着裂痕轻轻一挑,大片的死皮就尽数脱落,露出包裹在里面的一双腿来。

 

原来所谓的鳞片脱落,并不是什么绝命病症,而是像蛇蜕去表皮、蝉剥离外壳一般自然无害,只是人鱼鱼尾变成双腿的必经过程。

 

诗人紧紧盯着那双腿,似乎想要说什么,可张开的口中却只冒出了血沫。

 

人鱼也低头望他,嘴角微微翘起。

 

诗人认得那记笑,那是她从他那里学到的第一次笑,笑里满是纯粹的愉悦与满足。只不过彼时她是刚吃完一尾新鲜活鱼,而这一次,手里却捏着诗人血淋淋的心。

 

“谢谢你。”她开口道。

 

声线优雅,音色纯净,光是简单一句“谢谢你”,便已是天籁之音。

 

诗人急促的呼吸猛然一滞,不知是被这绝美的声音触动,还是因为发现了人鱼其实一直都会说话的秘密。

 

而人鱼只是悬腿坐在水池边缘,居高临下地望着诗人,轻声为他解释一切。

 

曾经的人鱼只生活在遥远的深海,会用妖媚的歌声引诱船只,将无数水手被拖进幽深海底,啃食得只剩骸骨。可是日子一久,人类便有了防备,会用更巧妙的方法阻绝人鱼的歌声,也会用更先进的技术捕获人鱼,把她们当做低贱的货物来买卖。

 

人鱼一族不愿如此,她们从来不是愚蠢软弱的生物,遇到凶狠的敌人,便会拿出更多的勇猛和智慧来应对。

 

“可人类和人鱼一样,也是天生的骗子。”人鱼伸手撩开脸边的发丝,轻巧笑道,“你们口中的话语,甚至比人鱼的歌声还更能迷惑人。”

 

因为人类有一颗太过复杂的心,这颗心能源源不断地产生温暖与谎言,还有人鱼所无法理解的丰富情感,这令他们善于计谋,强大繁盛。

 

而人鱼都是没有心的,所以她们冰冷,无情,锋利得太过直白,无法胜过来自陆地的虚伪人类。

 

在无数次失利之后,人鱼一族开始明白,她们无法单凭歌声掌控人类,能掌控人类的,始终只有他们自己。为了求生,为了反击,人鱼宁愿舍弃许多东西,包括深海的故乡与尾上的鱼鳞,只为能够登上陆地,不动声色地融进人群,也成为他们当中的一份子。

 

“倘若我要成为你们当中的一员,就必须先找到一颗完美的心,填进自己空洞的胸膛里。”人鱼嫣然一笑,目光比月色更温柔,“但光吃水手的心是不够的,他们太过粗鄙无知,又不够聪明有趣。”

 

她想要的,是一颗完美的心。

                                                

这颗心的主人,必须是个一流的骗子,既能够欺骗别人,也擅长欺骗自己。同时,这颗心中还应该盛着种种矛盾又充盈的人类情感,包括贪婪与奉献、恶毒与善良、愧疚与骄傲、理智与虚妄、谦逊与傲慢、孤独与热闹、爱恋与怨恨……

 

即便是在人类之中,要找到这样一颗心也很不容易。

 

人鱼为此付出许多,包括冒着巨大的风险在岸边搁浅,动手剐掉本可自动脱落的鱼鳞,还有,为了保住自己作为武器的歌喉而假装哑者,始终不发一声。

 

承蒙造物主的恩赐与怜悯,她终于成功了,在诗人想养出一尾完美的人鱼的同时,人鱼也养出了一颗完美的心。

 

此时此刻,这颗心就握在她的手中。

 

人鱼将心捧到嘴边,一口口咬开,缕缕红丝沿着她的嘴角淌下,沾到旁边的乌黑头发,好似暗夜之中盛开了火红的花。

 

诗人望着她噬心的模样,恍惚间突然想起了自己曾经喂给她的鱼。

 

原来她的每次进食都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捕猎预演,因为人鱼生来就是好猎手,无论猎物是陆上的人,海里的鱼。

 

而诗人从一开始便是她的目标,就像那些被拖入海底的水手,根本无路可逃。

 

即便不发一声,她依然能唱出惑人心神的歌谣,让沉默的歌声悄然融进与他同处的日子,诱他一步一步堕入深渊,只在这最后时分才察觉到,所谓的人鱼之歌啊,从来都是美妙幻梦与残酷谎言的缠绵交织。

 

诗人剧烈地咳嗽起来,有更多血沫涌出嘴角。

 

人鱼也正好吃完了那颗心,她从水池边缘跳下,伏在诗人身边,就像过去他对她做的那样,伸手抚摸他的脸颊,替他擦拭嘴角的血沫。

 

那手心已不再冰冷,温温热热地贴在诗人逐渐失去体温的脸颊边,动作很柔和,很仔细。

 

“谢谢你。”人鱼又把这句话重复了一次,然后,她唱起了歌。

 

虽然视野已在逐渐模糊,但诗人仍然能清楚地听到,那悠扬旋律所配的歌词,是自己曾为她写的诗。

 

这是人鱼对他的回报,她会把他的诗编成歌谣,唱给世人听。

 

而有关人鱼之歌的传说都是真的,她们曼妙的歌喉中附着了魅惑的魔力,能让任何听众为之着迷,从此被那绝美的歌声攫住灵魂,再也逃不脱了。

 

这其中也包括距离死神只剩一步之遥的诗人。

 

他沉浸于这完美的歌声中,沾满血迹的脸上露出一抹迷幻的微笑,静静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歌声停止之时,人鱼弯腰捡起地上那朵已被鲜血染红的白玫瑰,像镇上任何一个普通姑娘那样将它插在发间,随后起身跨过诗人的尸体,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她自深海而来,即将走向这片广阔的陆地。

 

END


碎碎念:坦白的说,我构思这个故事时,从来没有把它当成爱情故事来看待,即便爱情成分在这个故事中存在,所占比例也是非常小的。事实上这是个充满谎言的故事,包括单向的欺骗,双向的欺骗,自我的欺骗。同时这也是一个力求对称的故事,包括拯救与被拯救,饲养与被饲养,狩猎与被狩猎,等等。总而言之,因为想太多而写得头秃,我感觉自己真是自讨苦吃,哈哈哈。感兴趣的小伙伴可以在看完第一遍结局之后再看一遍,会有很多新发现哦。

每周六更新一个故事,第六十七周打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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