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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人】锁鳞(万字一发完)

阅前提示:以敖丙视角讲述他与哪吒的相遇与成长经历,全文一万六千字,祝食用愉快。

 

我是敖丙,东海龙宫的太子。

 

许多年前,我出生在幽暗冰冷的东海深处,这里既是我们龙族盘踞的王宫,又是天庭扣押妖孽的牢笼。

 

据说这世间本不该有我,只因天庭忌惮龙族昌荣兴乱,对全族下了禁锢,不允族人多做繁衍,千百年来,整片东海从未有过一条幼龙诞生,唯有成年的族人们或被钉于石柱,或被囚于狱海,毫无尊荣自在可言。

 

是不愿认命的母后偏要逆天而行,宁肯折损自己全部寿元,也要为全族争得一线生机,以免整个龙族就此湮没于深海的死寂。

 

母后为此承受了天谴,在诞下一枚龙蛋之后便力竭而亡,而父王为了防止天庭发现此事,将龙蛋藏于口中,这一藏便是数百年,直到有人替他寻来一颗蕴含天地清盛之力的灵珠,灵珠融进龙蛋,可以遮掩幼龙破壳而出所释出的气息,我才得以真正降世。

 

父王告诉我这些事时,我尚为年幼,不知晓其中的复杂利害,只为母后的逝去伤心,却被父王沉声制止,说我身为龙宫太子,当是端方有度,不该为这些儿女情长所缚。

 

他说:“吾儿敖丙,你是整个龙族仅存的希望。”

 

而我还记得,彼时父王说这句话时,庞然龙身于通天石柱上缓缓盘动,投下的阴影无边无尽,将幼小的我完全罩住,无论朝哪个方向都走不出去。

 

仿佛这便是我生来既定的命运。

 

***

 

那样的阴影,我在往后的日子里还见过许多次,它们源于龙宫里无数被禁锢的同族,当我从龙宫纵横交错的通道间穿过,总会看见一排排石柱投下的影影绰绰,其中藏着巨龙痛苦挣扎的轮廓,会令尚为年幼的我畏惧地闭上眼睛。

 

可即便眼睛看不见,耳朵还是听得见,那些来自于同族的不甘之音,或怨恨,或哀鸣,声嘶力竭,片刻不停。

 

它们和同族的血泪一起,融在整个毫无生机的龙宫里,让这深海宫殿愈发阴冷无情。

 

有时那些声音甚至会渗进我的梦里,幻化成形,变成无数面容悲戚而狰狞的影子,游荡在我身侧,音色嘶哑地提醒着我:敖丙啊,你这一生,片刻也不容闪失。

 

要解救我们的命运,唯有靠你一人。

 

只有你了。

 

然后我便醒来,在漫漫黑暗中担忧此事若被族人知晓,或许又该质疑我的这般软弱。

 

幸好偌大龙宫向来不缺更为深切的苦痛,一个孩子被噩梦惊醒这种小事,并不值得谁来关心。

 

***

 

龙宫作为囚禁诸多上古巨妖的禁地,海妖水怪不敢随意靠近,天庭的神仙也甚少来此拜访,唯有那位替父王寻来灵珠的道长申公豹,会经常出入龙宫,为父王带来外界的消息。

 

父王对他颇为信任,更命我拜他为师,让他一边替我炼化额上龙角,一边传授我术法技艺。

 

同父王一样,这位师父也对我怀有极高期许,平日教导甚是严厉,从不因我年幼而网开一面,若我在修习途中稍有错漏,便免不了领受一顿责罚。

 

可我心知自己肩上承着解救全族的重任,众人皆盼着我能早日修成荣登天庭,因而我对师父的严苛并无怨言,每次受罚之后,只是在修习之事上更尽心力,不敢懈怠分毫。

 

师父对我的勤勉上进很满意,传授的术法亦愈发高深,不再囿于寻常的变化把戏,而是换做繁复的阵法,术法奥妙,神威凌厉,能轻易取走阵中性命。

 

每每演练之时,师父都将符纸化作凡人形态置于阵法之中,要我催动法阵将其杀灭。可那符纸拟出的人形十分逼真,被杀灭之时亦会哀嚎呼痛,令我心中很是不忍,问师父为何偏要拿无辜凡人的模样做这般阴狠试炼,实在有悖天理。

 

“天理?”师父冷笑,那眼神看得我心中一凛。

 

他说,所谓天理便是偏袒凡人,对妖不公,如今龙族沦落如此,同凡人对妖族的成见与打压亦脱不了干系,我若有心替龙族逆天改命,便不该对凡人心存怜悯。

 

“凡人或阴险凶恶,或蒙昧无知。”师父不屑道,惯常的口吃似又重了几分。“根,根,根本不配受天庭那般庇佑纵容。”

 

这不是我第一次听闻有关凡人的恶行,整个龙族似乎都与所谓的万物之灵积怨颇深,耳濡目染之下,我也对这个从未接触过的种族有了几分防备与疑虑。

 

可我仍无法对他们产生怨恨之情。

 

因为听偶尔误入龙宫的海妖水怪们说,在凡人所筑的城镇里,有幽暗深海中不曾有过的枫桥花院与流水浮灯,有凡人孩童喜欢的精巧玩偶与糕点小吃,还有每逢元宵节灯会在夜空中绽放的绮丽焰火。

 

那焰火温暖而明亮,虽是转瞬即逝,但至少在绽放的那一瞬是自由自在,绚烂无比。

 

这般场景我光是听人转述便已沉迷不已,对凡人的疑惑也随之加深:倘若他们真如师父和族人所说的那般不堪,又怎会造出如此美丽的物事?

 

***

 

这个问题我无法得到答案。

 

跟着师父专心修习的我既没有空闲,也不被允许离开龙宫去见识人世,所以凡人究竟是怎样的生灵,对我而言始终是朦胧一团,看不真切。

 

而在深海之中的时光虽然枯燥孤单,却也过得飞快,转眼便到了我的生辰。

 

那是我破壳而出后的首个生辰,父王很是重视,下令为我举行庆典,向来死气沉沉的龙宫似乎也因此多了几分生气,大殿之上,被缚于石柱的同族们对还只是个孩子的我念诵着晦涩难懂的庆贺之语,嘶哑的声音中难得多了些许喜悦之情。

 

或许是为了我的年岁与身形渐长,也或许是为他们自身离逃脱这牢笼的时机又近了几分。

 

父王问我可有什么想要的生辰贺礼,我看见藏于他目光深处的慈爱之意,心中念想几番翻腾,终是侧身拜向一旁立着的师父,说徒儿别无他愿,只想尽快习得更为玄妙的高深术法,早日飞升成仙,恳请师父传授。

 

然后父王和师父便都笑了,为我的懂事自律,为我的早慧明理。

 

更为我长成了他们所期许的样子。

 

这笑声很快便在整个龙宫传开,所有族人都在笑着,于是这场典礼变成了真正的庆贺,庆贺备受屈辱的龙族终于在万难之中取得一线生机,承担全族命运的龙族太子不负众望,他们都很满意。

 

唯独我没有笑。

 

无论外面那个壳子作出的姿态再得体,也挡不住内里有个小小的孩子在怯生生地发问:我想要自由、玩耍和伙伴,我想要浮上海面去凡人的城镇见识,拿这些作为生辰礼物送给我,可不可以?

 

而回答是不可以。

 

没人希望你只做个普通孩童,这会令父王失望,急欲翻身的族人也决不允许,我真正想要什么,无人知晓,也并不重要。

 

于是我在周遭喧闹的说笑声中抬起头来,也学着长辈们那般做出微笑的模样,谦恭温良。

 

这样才对,这样才好,我明明知道,也早就接受了的。

 

***

 

之后的日子同往常一样,纯粹而枯燥,但不知何故,我却不似往常那般潜心修习,心头总有几分压不住烦闷,在演练术法之时接连出了若干纰漏。

 

本以为师父会因而动怒,但令我惊讶的是他并未降下责罚,倒是摆出了前所未有的可亲态度,说想来是近日给我安排的功课太过繁重,欲速则不达,索性放我一日假,让我好生歇息。

 

语毕,师父便甩甩袖子离去,也未说要去往何处,只剩我留在原地,一时间竟有些茫然。

 

过去我每日课业排得极满,几乎没有闲下来的时候,如今乍然得了空,反而不知该做如何消遣了。

 

我独自在龙宫边缘漫无目的地走动,凑巧有两尾陌生鱼妖游过,它们似乎没注意到附近的我,正兴高采烈地谈论着今日便是人世的元宵节,岸边有一处叫做陈塘关的小城,每年元宵节入夜之后不仅有盛大的灯会,还会燃放焰火庆祝,它们想化作人形去凑个热闹。

 

看着两尾鱼妖逐渐游远,我心下一动,竟生出了跟去看看的心思。

 

这个念头将我自己也吓了一跳,只觉它荒唐过分,但它却执着地盘旋在心头不愿散去,以至于后来甚至幻化成一个委屈巴巴的小童,在我脑中一遍遍请求:“可不可以啊?可不可以?”

 

最终我屈服了,并为自己的偷溜出宫找出蹩脚的借口。

 

此行并非是因我贪图玩乐,也不是想与龙族所厌恶的凡人有所亲近。

 

我只是……想看看真正的焰火是什么样子。

 

***

 

事实上偷溜出龙宫对我而言并不难,毕竟没人料想我会有如此出格的举动,自然也不会对此多加管束,于是我没费太多功夫便上了岸,化作人形在陆上行走。

 

加上我又谨记师父所说凡人对妖族的排斥,特意用兜帽盖住了额上龙角,这样凡人见了我也不至于生疑,只当我是个寻常孩童。

 

然后我便小心地拢紧兜帽,第一次走进了凡人的城镇。

 

彼时已经入夜,周遭山林漆黑一片,但那小城却笼着明黄色的光晕,在夜色中涂抹出一团显耀。我发现这里和海中的冷清空旷完全不同,它很吵闹,青石板铺成的街道又窄又密,九折八曲,一眼望过去并不能瞧见多远,但所见所感却十分丰富,既有挤在街巷两侧的摊铺灯笼,又有无数出游的凡人男女。

 

这些凡人少有落单的,多是三三两两结伴成行,有年轻男女并肩走着,谈笑欢快,也有像是一家人的,慈爱的父母带着活泼的孩子,其乐融融。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凡人,心中竟丝毫不觉得畏惧疏离,也暂且忘了族人对于他们的种种质疑。

 

恰恰相反,我喜欢悄悄盯着他们看。

 

因为他们脸上没有族人惯常的哀怨悲苦,都是笑着的。

 

之后我独自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边缘,看什么都觉得新鲜,每个摊子都要停下来垫脚望一望,那些做工精巧的玩偶、气味香甜的糕点,还有垂在屋檐之下、在风中清脆作响的银铃,都令我好奇又羡慕。

 

深海之中既没有这些稀奇有趣的东西,也从未有过这般的自在惬意。

 

***

 

等这条小街走到底,我便顺着岔路拐进另一条街道,这边和先前的街道有所不同,是临着河的,有不少人守在岸边,将莲花造型的花灯放进河中,朵朵花灯浮于水面,汇做光带,宛若浩渺星汉。

 

我看那点点火光被花灯托着,在水面上一闪一闪,心中十分喜欢,正琢磨着自己该如何才能得来一盏,转身便看见凡人若是想要花灯,需先进去岸边一处铺子,拿圆形铜板与铺子里的人交换。

 

那时的我还不知那圆形铜板是为何物,身上也没有这样的物件,只有自己衣服上的珊瑚玉扣同为圆形,便扯了一颗托在手心,有些胆怯地问铺子里的伙计,能不能用这个换一盏花灯。

 

伙计看到珊瑚玉扣时似有几分惊讶,但很快便回了神,一手急急地捂住那玉扣往自己腰带里藏,一手随便抓了盏花灯往我怀里塞,并做手势示意我赶紧离开。

 

我虽觉这伙计举止有古怪,也没太在意,欣喜地拿了花灯转身欲走,却在马上要跨出店门时被人叫住,说我没给钱,是小偷。

 

这话我听不太懂,只是见周围的人一时议论纷纷,朝自己大步走来的虬髯大汉亦没有好声气,本能地心慌,刚想解释说我是拿了珊瑚玉扣与伙计交换的花灯,却见方才那名伙计缩在店内最远的墙角,故意将脸别在一边,装作不认识我。

 

在我愣神的间隙,那名虬髯大汉已走到我跟前,骂骂咧咧地质问我是哪家小孩,伸手便来扯我的衣领。而我没有防备,竟被他一把扯开了兜帽,原本嘈杂的四周顿时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皆落于我身上。

 

随即笑容从他们脸上消失了,换做了恐惧和厌恶。

 

只因我的额上,生有一对龙角。

 

***

 

事实上我已记不太清那时的自己究竟是如何在众人的围堵下逃走的,我能记得的都是些破碎的画面与声响,包括怒吼、尖叫、恐慌、推搡、还有落在身上的棍棒。

 

一声声“打死那小妖怪”的呼喊宛若柄柄利箭,自四面八方朝我袭来,而我在慌乱中甚至忘了过往修习的所有法术,只顾伸手捂着头上的角,像只被围猎的落单小兽一般,在这孤立无援中踉踉跄跄地逃跑。

 

而先前美轮美奂的街道突然变得面目可憎起来,每一处曲折都藏着危险与恶意,我数不清自己究竟挨了多少打,摔了多少跤,总之等我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跑到了城镇边缘的山林中,惶惶地躲在一处大石后方,蜷起身体不敢动作,任由额上淌下的血色糊了双眼。

 

于是映入眼中的一切皆不再精致温良,而是变作了模糊可怖的噩梦。

 

不知过了多久,周遭终于没了众人喊打喊杀的动静,我才敢从大石后方走出来,见旁边有处池塘,便半跪在池边俯下身去,想用水清洗手臂上的伤痕与污迹,结果看见自己在水中的倒影。

 

一个长着龙角,受凡人惧怕嫌弃的,妖物。

 

还握在手里的花灯“噗通”一声掉进了池塘,但它早已在先前的逃亡中被挤压扯坏,同此时的我一般筋疲力尽,伤痕累累,无力再浮于水面,徒劳地颠簸两下便沉了下去,看不见了。

 

我好恨。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真切的恨意,尽管那时的我甚至还不知晓所谓的恨究竟意味着什么,但它就如来自深海的地动,即便是最轻微的波折也能催动巨浪,令愤怒与躁动都来得气势汹汹,将我心头原本的温良摧枯拉朽,余下的便全是猛烈的怨毒。

 

师父说得没错,天理不公。

 

凡人或阴险凶恶,或蒙昧无知,根本不配受天庭那般庇佑纵容,更配不上我们龙族千百年来流血牺牲,困顿海底,只为镇守妖兽,保这人世一方安宁!

 

我猛然起身,回头望向那灯火通明的城镇,内心克制瓦解消弭,灵气上冲,师父传授过的阵法口诀涌到了嘴边,只差我催动灵力,便能引来滔天巨浪,凝聚成冰,将这虚伪的人世砸个粉碎,如坠地狱!

 

可就在此时,一阵巨大的声响打断了我的入神,沉寂的夜空骤然亮起,宛若白昼。

 

只见火红的焰光腾了空,先是拢做耀眼一团,迸裂出无数斑斓光点,再来便是一朵接一朵的烟花逐次绽开,点亮了整片幽蓝的天幕,流光溢彩,如梦似幻。

 

那般美景令我看得发痴,本已掐起的指决不知不觉间松了,只是呆呆立在原地。

 

这,就是传说中的焰火吗?

 

它果真很好,比我先前所有的想象加起来还要更好,即便出自并不友善的凡人之手,可它本身确实就是那么美好又强大的东西,连最深沉的暗夜也会被它降服,任它温暖明亮,自在无拘。

 

在我意识到之前,眼泪便淌满了脸颊。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落泪,不是因为软弱,也不是因为仇恨,而是因为感动,更因为悲伤。

 

那炽热明亮的火光,是注定无法与冰冷幽暗的海水相融的。

 

***

 

在那之前,无论修行如何艰苦,我从未哭过,时常被父王赞赏心性坚定。

 

可眼下的我,却哭得跟世间任何一个受了委屈的普通孩童没什么不同,昔日的仪容规矩都顾不得了,只顾着抱膝靠坐在巨石边,将脑袋埋进兜帽里,哭得双眼通红,鼻子也一抽一抽的,偶尔漏出几声伤心的呜咽。

 

也因为哭得太过投入,以至于我忽略了周遭的动静,未注意有人靠近,等对方已经走到身边,我才察觉自己面前站了个凡人女子。

 

我心下一惊,尚未来得及反应,她的手心已经摸上了我戴着兜帽的脑袋,语气关切地问道:“你是谁家的孩子?这么晚了还不回家,怕是要让你爹娘忧心。”

 

我防备地保持着沉默,没有回答,只是微微抬头看她,见她脸上是和气的笑,注视我的双目在夜色中灼灼发亮。

 

我从她的目光中看到温柔,看到关心。

 

而这分明就是我过往只在梦中见过的,母亲的模样。

 

见我不说话,只木木地盯着她瞧,她也不催不恼,耐心地半蹲在我面前,发现我脸上满是泪痕与泥污,便掏了手帕给我擦,边擦边笑:“你这孩子,怎么如此顽皮,弄得脏兮兮的?”

 

她的动作很轻柔,很仔细。

 

这倒是令我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了,轻声喃喃道:“多谢……夫人。”

 

“哈哈,好乖的孩子。”她此时的笑中又多了几分爽朗英气,甚是动听。“来,先跟我一起走,等找到我们家那个捣蛋鬼,我再送你回……”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在帮我拨开额间乱发之时,也看到了那双龙角。

 

我下意识地抬手护住头上的角,蜷起身体努力往后缩了缩,看她原本亲和的笑容僵在脸上,不禁有些紧张,也有些难过。

 

这世间的美好,难道都只能如那夜空中的焰火一般转瞬即逝,无法维系哪怕稍久片刻?

 

可预想中的责难并未发生,她僵住的笑容褪去之后,没有换成厌恶嫌弃,而是在看见我胳膊上的伤痕时,变成一种我不太能明白的复杂神色。

 

许久之后我才明白,那种神色,叫做母亲对孩子的心疼。

 

“方才在城中听人说有小妖入城作乱,已被众人齐力驱赶,我还以为又是我家娃儿……”她叹了口气,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将我护住脑袋的手牵下来,从随身口袋里取出药膏,轻巧地抹在我胳膊的伤痕上。

 

涂完之后她还朝我胳膊上轻轻吹了口气:“痛痛飞走咯。”

 

我只觉胳膊上一阵爽沁清凉,却不明白这样做的用处,困惑地看着她,她笑了,但不若先前爽朗,而是隐约有几分消沉与感慨:“别怕,我家娃儿哪吒每次偷跑去外面讨了骂挨了揍,我也是这么待他的。”

 

原来她真的是母亲,一个叫哪吒的凡人孩子的母亲。

 

而我突然就对她卸了所有防备,或许这样轻信太过蠢笨,但那一瞬的直觉却令我愿意相信,这位凡人母亲,在看到一个妖族孩子同自家孩子一样无端受到外人打骂之时,心中亦会有几分不忍。

 

在替我处理完伤口后,她说自己还要去寻自家孩子,不能在此久待,便起身帮我把头上的兜帽拢了拢,在转身离开前叮嘱道:“快回去吧,往后莫要再到处乱跑。”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我心中莫名不舍,忍不住出声问道:“夫人,你……你不讨厌妖怪吗?”

 

她停住脚步,想了想,转头对我笑道:“我只讨厌为非作歹的坏妖怪。”

 

我愣愣立在原地,直至看她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远处,可她离开前对我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却没有随之消失,而是如回音一般,不断在我心中回响。

 

只要不做坏事,就还是让人喜欢的好孩子啊。

 

***

 

其实我并未听从那位夫人的话,马上离开陆地回去海里,而是悄悄跟在她身后走了一段路,看见她在城郊一处废弃的农舍找到了她的儿子,哪吒。

 

那是个围着红肚兜的小童,跟先前的我一样,沾了浑身的草屑泥巴,正苦着脸盘腿坐在一处崩落的石磨上,双手撑着脑袋生闷气。

 

但在看见母亲寻来那一刻,他又变得高兴起来了,飞身扑进母亲怀中,蹭了她一身泥污,而她一点儿也不恼怒,只管抱着那孩子哄笑,关切地问他冷不冷,饿不饿,还说今日是元宵节,要带他回城里放花灯,吃元宵。

 

那小童摇头说不想吃元宵,想要吃夜市上的糖油果子,他的母亲马上从随身口袋里取出一个纸包,里面包着小童所说的两串糖油果子,是用细竹签串着的圆形糯米粉团,表面沾了一层芝麻糖霜,小童一手举着一串,左咬一口右咬一口,腮帮子填得鼓鼓的,笑得很满足。

 

他的母亲也跟着笑,还亲昵地摸摸他的头,说儿啊,娘就知道你最想要这个了,你还有别的什么想要的,都与娘说便好。

 

而我安静地躲在不远处的草垛之后,偷看这对凡人母子说笑打闹,哪怕他们之间说的都是些寻常话语,没什么稀奇,我也听得非常用心,生怕有一句话漏掉。

 

因为他们看起来真的,真的很好。

 

***

 

之后是师父来接我回的龙宫。

 

我一踏上回东海的海岸,便见他立在前方等着我,我自知理亏,也不敢多问他是否早就知晓我偷溜出来这件事,忐忑地等着承受他的怒意。

 

可他并未发火,目光朝我身上伤痕随意一扫,挤出一记冷哼,说我这回私自上岸,亲身见识过凡人皆非善类,想来也得了教训,无需他再多做责罚,让我回去以后好生反省。

 

在折返回深海的途中,我默默听着师父继续用那结结巴巴的声气数落凡人的种种劣性,罕见地走了神。

 

此刻我脑海中浮现的,并非如师父所说的那些恶人惨事——尽管我已知晓,这些丑恶确实存在于人世,并非杜撰诋毁。

 

可同时我也明了,师父的话只对了一半,剩下那一半,也是让我始终无法忘怀的东西,是流水上的花灯,夜空中的焰火,还有相亲相爱的孩童与母亲。

 

这样的美好同样存于人世,如肆意绽开的焰火,照耀黯淡如夜空一般的蒙昧凡尘。

 

即便拼尽全力,亦只能点亮短短一瞬。

 

但它值得。

 

***

 

回到龙宫之后,看着伏地认错的我,父王一句训斥都没有,只是隐在阴影之中,深切地叹了一口气。

 

单单一记叹息,我却从中听出了许多,包括疲惫,无奈,怅然,沧桑。

 

我这般的任性鲁莽,让父王很失望。

 

而这记无形的叹息,化作了无法估算的重量,沉沉压于我的身上与心头,让彼时的我在大殿之上百感羞愧地伏了许久,始终未敢抬头。

 

按照龙宫规矩,我被罚在偏殿闭门思过。此处本是母后居所,在她亡故之后便成了龙宫禁地,除我之外再无他人,连小鱼小虾都溜不进来,可谓真的断绝外世,了无生趣。

 

我虽已坦然认罚,可这里委实太过乏味,待了数日之后便有些耐不住,在偏殿之中四下走动,并无意间发现了一面镶在石壁上的巨大冰镜。看旁侧铭文所述,此镜名为“蜃梦引”,是母后当年嫁来东海时的陪嫁品,为的是缓解她远嫁后的思乡之情。

 

照镜之人能凭此镜入梦,见到自己内心所感念的人与景。

 

这令囿于此处的我很是好奇,便将自己的影子投入镜中,暗暗猜想该会在梦中见到何人何地。

 

而结果十分意外,这梦中世界白茫茫混沌一片,别无他物,唯有中间立着一人。

 

便是那穿着红肚兜的小娃,哪吒。

 

***

 

我费了些功夫才弄明白,此梦中的哪吒,并非梦境虚拟之人,而是家住陈塘关的哪吒也在沉睡之时和我入了同一场梦,与我一样,所思所想仍同现世中的自己一般,不受梦境影响扭曲,醒来之后也能对梦中之事记得牢靠。

 

至于他为什么会和我入同一场梦,我虽不确定,但心中隐约有些估计。

 

自我出生便从未遇过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幼龙,与其他族群又罕有接触,加之我身负众望,课业繁忙,无暇也无力去结交所谓朋友。

 

至少在梦中,我希望能有一个真正的朋友。

 

哪吒倒是对此事接纳得很快,甚至表现得颇为高兴。按照他的说法,他平日不得随意出门,家中也甚少有人陪他玩耍,早就快憋疯了,如今能进入这自在梦境,不仅梦中之景能随着入梦人的心意随意变幻,还有我作陪,他自是十分开心。

 

“我宣布,从现在开始,敖丙你就是小爷我的朋友!”哪吒如我先前所见,是个外向活泼的性子,完全不在意我的龙族身份,毫不见外地与我套了亲近,然后便大咧咧地跑开,在那混沌的梦境世界中大呼小叫,奔来跑去,并转头招呼我跟着一起。

 

我立在原地,蹙眉看他在那儿快活地跳跃翻滚,毫无仪态端庄可言,但不知怎的,突然也舒展眉头,跟着笑了起来。

 

因为他是我的第一个朋友。

 

即便只是在梦里。

 

***

 

我与哪吒一道探寻,很快便发现这梦境的玄妙之处,这里虽说初始为混沌一片,可只要我们两人心中有所念想,梦中场景便能马上产生相应变化。

 

对于我们两个罕有机会外出玩耍的孩子而言,这里更甚仙境。

 

我们可以尽情构想这人世当是如何,无论是亲眼见过还是道听途说,孩子的想象力是永远不缺的。

 

有时我们会冲上天际,看缠绵不尽的云雾朝着碧空各处延伸,是一望无际的落落雪原,但踩上去又颇为松软,稍稍用力蹬下,甚至会弹跳而起,在这天界之中飞得老远。

 

有时我们又会脚踩实地,在广袤的陆上奔跑,看周遭景象依次换过墨山碧流,宝塔扁舟,再来是一片碧野山林,林间有各式奔逐走兽,还有鸟群从湖边惊乍而起,铺天盖地。

 

还有时我们会潜入大海,这里与我所熟悉的阴冷深海不同,有光有暖,色彩斑斓的珊瑚铺满海底,海面上还有大鱼聚集成群,在波浪翻滚中跃起坠落,追逐嬉戏,自由快活。

 

就像此刻的哪吒与我。

 

总而言之,有时是他领着我,有时是我引着他,同在这变幻无穷的梦境之中见识了整个人世,不受世俗偏见与时空界限的拘束,自由自在,玩得尽兴。

 

不知不觉间,那些曾渗入我梦里的森森暗影消失了,我不再屡屡于深夜中被噩梦惊醒,每一夜都睡得沉稳安宁。即便是在结束了闭门思过,重回过去的忙碌生活,我的心境也与过往有所不同,开始有了期许。

 

期许在每夜的美梦里,有个叫哪吒的孩子如约而至,同我一道遨游这自在天地。

 

***

 

原本这梦中只有我和哪吒两个人,我同哪吒约好,不再引旁人入梦,梦醒之后也莫向外人提及,以免漏了这冰镜的秘密。

 

但某次入梦之后,我却看到了夜色中的陈塘关,以及在城中走动的众人。

 

这场景几乎和我当初偷溜出龙宫那次所见到的如出一辙,见身侧有人向我投来目光,我不禁心下一慌,下意识地伸手去捂毫无遮挡的龙角。

 

可众人只是对我和气地笑笑,然后便走开,继续游玩赏乐,构成这街巷的熙熙攘攘。

 

正当我迷茫之时,哪吒从人群之中冲了出来,攀在我背上嘻嘻哈哈,追问这陈塘关看着真不真,他老早以前就想能在这城里自由走动,却不用受众人莫名在意厌恶。

 

“小爷我也不知道为啥,以前每次一出家门,那些人见了我,就大惊小怪跟见了鬼似的,害得我被爹娘关禁闭,真烦人呐!”说完,哪吒又从我肩头一跃而下,先去这家摊子上吃块糕饼,又去那家门口逗逗小姑娘,再跟一帮凡人小孩游戏打闹,快活得不得了。

 

而我站在一旁看着,心绪复杂。

 

原来这城与世人皆为虚假,只是哪吒的幻想,可我喜欢这里,人们不会仅仅因我是妖族便怒目而视,而是待我如哪吒的母亲那般和蔼,有人朝我友善地笑,有人问我要不要拿串糖油果子尝尝,还有连走路都走不太利索的小姑娘,双手捧着一朵小花灯,奶声奶气地说要送给我。

 

此时哪吒又风风火火地跑了回来,推着我往前走,要我加入与其他孩童的游戏。他一边推我还一边带着炫耀地问这些是不是都很好?他为了梦中能有这般逼真场景,可是冥思苦想了许久。

 

我笑着点头。

 

是的,很好,这里存在的种种事物皆是我喜欢的,至于那些不好的,半点影子也未曾有过。

 

毕竟一直以来我所害怕的,忍受的,期望的,哪吒他也都经历过,体会过,都懂得。

 

***

 

不得不说哪吒在幻化虚像这方面颇有天赋,无论怎样的人物都能构想得栩栩如生,令人辨出真假,以至于后来他不再满足于只构想陌生的寻常百姓,而是将一位我未曾意料到的人物请进了梦里。

 

那便是他的母亲,殷夫人。

 

即便明知这只是幻象,我见了她,仍是心头一暖,想起元宵节那夜她待我极好,而我却还未得机会向她道一声谢,正犹豫自己是否该对这幻象言谢,哪吒已经急吼吼地冲了过来,拉着母亲的手边跑边兴奋地念叨:“娘亲,娘亲,快来陪我玩啊!”

 

以前我曾听哪吒说过,在现世当中他的母亲总是公务繁忙,少有空闲陪他玩耍,所幸梦中造出的幻象不必受这般限制,那位英朗又亲切的殷夫人能日日伴他从早到晚,想怎样玩便怎样玩。

 

而哪吒玩得最多的,便是让殷夫人陪他踢毽子。

 

那是我第一次见识毽子这种小玩意儿,觉得此物很是巧妙,不过是一枚铜板加几根鸡毛绑在一起,便能被踢毽子的人玩出无数花样,特别是落在天生神力的哪吒手里,时而左勾,时而右踢,有时兴致来了还在空中旋出若干后翻,将那毽子踢得上下颠滚,看得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对面的殷夫人完全按哪吒所熟悉的模样幻化而成,与本尊几无差别,也是矫捷非凡,无论哪吒将毽子踢向何方,均能接得稳稳当当,母子之间配合无间,踢得有来有回,从不中断,直至哪吒自己玩累了,满头大汗地往母亲怀里扑,被殷夫人一把抱住,笑眯眯地掏出帕子给他擦汗。

 

通常这时候我只站在边上静静看,看哪吒与母亲的亲密无间,看殷夫人对哪吒的宠溺无边,说实话,我很羡慕。

 

但并不嫉恨埋怨。

 

有些美好的东西,虽然我自己注定无法拥有,可能见证它确实在这世间存在,那也很好的。

 

哪吒歇够了,又摆开架势要和殷夫人继续踢毽子,我想自己还是该去别处逛逛,免得打扰这对母子的相聚,却在转身时被哪吒一把拉住:“去哪儿啊?陪小爷我一起玩呗!”

 

我有些迟疑,不好意思地偏头去看一旁的殷夫人。

 

结果她也朝我点点头,伸开双手,笑着摆出招呼的姿势:“孩子,过来跟我们一起玩吧。”

 

假如面前是真正的殷夫人,想来也会待我如此。

 

于是我不再迟疑,应了一声,迎着光,笑着朝他们跑去。

 

***

 

就这样,我与这名叫哪吒的凡人孩童,在梦境当中一同度过了漫长时日。

 

是真的极为漫长,因为安眠仅一晚,梦中已数年。白日里我们假装若无其事,各自应付当下,到了夜里却可在梦中阅尽山河,尽情玩乐,度过长度数倍于醒来后的时日。

 

而在现世中求而不得的东西,梦里都有,包括无拘的自由,痛快的玩耍,包容的世人,陪伴的家人。这令我十分感激,不仅感激母后留下的冰镜,也感激上苍仁慈,机缘巧合地引了哪吒与我一同入梦。

 

正因我与他的求而不得如此相似,相似到足以越过人族与妖族之间的鸿沟,我俩在梦中才能相处融洽,毫无间隙。

 

或许哪吒也是同样的想法,我感觉得出,虽然他平时一副什么都不往心上放的拽模样,但每次看到我出现在梦境中,那咧嘴傻笑里还是会突然多出几分神采,并得意地招呼我赶紧过去,见识见识他刚刚弄出的新幻境。

 

有一日,我记得正好是哪吒的生辰,他特意早早入睡,先在梦境之中弄出一场盛大的生辰庆典,然而我那日正好有事耽搁,睡得很迟,等我入梦,他已百无聊赖地盘坐在那里等了许久。

 

久到头顶上的鸟窝里都孵出几只叽叽喳喳的小鸟来了。

 

我替他将鸟窝取下放上树梢,看周围庆典的阵仗准备得十分隆重,陈塘关的居民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便问他为何偏生要等我来,明明可以自己先开始庆祝的。

 

只见他双手插在裤子里,装模作样地踱了几步,然后停住,有些别扭地回了我半句话。

 

“这些都是假东西。”

 

剩下的半句,他没说出口,但我心中知晓。

 

无论梦做得再真,一切仍是虚妄,唯有你作为我的伙伴,才是真的。

 

***

 

可惜,无论美梦再好,我总归还是得醒来面对现实,而现实往往不怎么允人如意。

 

在那段时日,天庭施于龙族的威压更甚过往,族人所承受的苦痛日益加深,父王的眉头也越皱越紧,我时常听见龙宫之中回荡着他低沉的叹息,一日沉过一日。

 

这令我每夜的美梦很不合时宜。

 

在整个龙族受苦受难之时,我却自私地逃进梦中享乐,有时甚至会因梦境太过美好而短暂地忘记肩上重担,只当自己是个可以肆意玩耍的普通孩子一般。

 

“你不该如此。”有个隐秘的声音在我心头响起。

 

我虽竭力想要忽略这道微弱的声音,可它还是随着族人的悲鸣一起,日益增强,愈发响亮,并终于在某个阴沉死寂的深夜,追着我闯入梦境。

 

于是那些曾经渗入我梦境的浓厚阴影,它们又回来了,在噩梦中悲戚而狰狞地游荡在我身侧,音色嘶哑地提醒着我:敖丙啊,你这一生,片刻也不容闪失。

 

即便身处梦中,也决不允许。

 

我猛然一惊,却见条条影子乍然化作万千锁链,煞气磅礴,寒光凌凌,自海底翻涌而出,铺天盖朝我袭来。

 

出于本能,我急欲退往空中躲避,但那条条锁链却快如风疾如电,咬在身后紧追不舍,又凶又狠地盘旋飞扑而上,浩大气势引得海面巨浪翻滚,水花满腾,根本不容我逃脱。我察觉那些锁链单看宛如有生命一般,会随我的动作而作出变化,时而分若万箭漫天散射,时而合如铁壁断人生机,逐渐压得我放低身形,踩水疾行,却始终脱不开它们的追击。

 

眼见它们即将合拢收起,势必将我压进海底,我稳住心神,双手掐起指决,化浪为冰,朝那合拢之处狂然撞去,拼尽全力暂抵其下压之势,随即咬紧牙关一路前冲,所经之处皆是起浪为冰,靠着一排冲天冰柱硬生生替自己顶出一条生路,朝着即将崩塌的出口飞奔而去。

 

即便条条锁链遮云蔽日,投下最浓厚的阴影,但那出口仍是明亮,有耀眼的光芒涌进,我只要继续往前,再往前一点就可以……

 

就在我即将冲出去的那一瞬,所有锁链悉数起了变化,不似方才凌厉坚固,而是纷纷瘫软倒伏,朝海中散开沉去。

 

连表面煞气也尽数褪去,有一层层晦暗的纹路浮了上来,而那纹路分明是……是龙鳞!

 

毫无光泽的龙鳞,向来只出现在死去的龙身之上。

 

我突然意识到,原来那些链条本身便是我的族人,如今他们正毫无生机地沉入海底,连龙鳞也开始自动褪下,层层叠叠地飘在海面,放眼望去,满目皆是那黝黑浪头一般的无尽鳞片,仿佛某种沉默的呐喊。

 

这令我惊骇得连喊也喊不出来,木然地踩在水上,只感脚边海水冰得刺骨。

 

是因为我自顾自地逃走了,才将大家都害死了吗?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都是我的错!

 

我不该,我不该,我不该……

 

原本踩水而行的我开始下沉,每一步都比上一步走得更为迟缓,因为水中的龙鳞如海藻一般聚集成束,先是攀住了我的脚踝,然后逐级而上,一片接一片紧贴拼合,终是组成了一套坚硬的盔甲,严丝合缝地将我整个人牢牢护住。

 

可这套盔甲也十分沉重,拖得我根本无法在水中上浮,而是朝深海缓缓坠入。

 

不过我对此未做任何抵抗,只是摊开双臂,阖上双目,任由自己越坠越深,离海面之外的光亮越来越远,直至周遭已是漆黑一片,心中却并不悲戚,反而生出几分平静。

 

我早该作出如此决定。

 

昔日那些美梦,不过是侥幸偷来的,本就不该属于我,这般深海噩梦,才是我该呆的境地。

 

从今往后,我或许再也无缘得享曾经的美梦,但倘若这便是我既定的天命,倘若这样便能挽救龙族悲惨的命运,那我甘愿认命。

 

唯一的遗憾,便是无法参加哪吒下次的生辰庆典,明明先前约好了的,不知他是否会因而生气,怪我不守承诺……

 

***

 

“敖丙!”

 

意识朦脓之间,我听到有人在唤我的名字,似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又受这深海阻隔,模模糊糊听不太清。

 

“敖丙!”

 

声音变清晰了些,发出呼喊的人正在急速靠近,我心中一惊,猛然睁开双眼,眼前仍是漆黑一片,但隐隐有一股力量袭来,带着周遭海水开始波动。

 

“敖丙!”

 

这回我听清楚了,是哪吒的声音,暴躁而焦急,正如他劈开海浪的汹汹气势,声势浩大,撼动天地。

 

这一击虽未能拨开压在我身上的全部海水,却也削去了一大半,在海中辟出一道凹谷,光线透进,令我可以看清他脸上的怒气冲冲,还有骂咧咧的口型。

 

他很生气,在骂我是大傻瓜。

 

不过转瞬之间,方才那一击的余威便已消失,两侧海水席卷而来,重新填满原先的凹谷,将他赶出海面的同时,又将我往下压沉了许多。

 

你才是傻瓜。我在心中默念,继续向下坠去。别管我了。

 

可那傻瓜并未放弃,仍然孜孜不倦地抗击海浪,一次又一次劈开大海,可惜大海是这世上最难对付的敌手,广而无边,深而无形,无论劈开多少伤口,皆是徒劳无用,它不会被伤到分毫,总会愈合如初。

 

而我就在哪吒一次次的无用功中,越沉越深,眼看便要落入无尽深渊,已再感受不到他劈海而成的气浪,也再见不到他那与海搏命的傻模样。

 

对不住了,哪吒。

 

认识你很件很好的事,可这场美梦终有尽头,梦醒之后,你我只能折返回现世,各自担起肩上的重担,继续走自己原本的路。

 

这样才对,这样才好,我明明知道,也早就接受了的。

 

泪水从我紧阖的双目中溢出,融进冰冷的深海之水中,再分不清了。

 

就在此时,一股磅礴之势乍然而起,在整片大海掀起骇浪惊涛,即便是我身处深海,也依然能感受到那股猛烈震动,到底还是忍不住睁开双目,试图再看一眼。

 

是哪吒冲进了深海。

 

只见他朝着我疾速而来,在我恍神之时便已够到我,用力抓住我的手想往上游,可这大海终究是过于难缠,我身上的盔甲又太过沉重,拖累得他也跟着往下坠。我想甩开他的手,他反而把我的手扣住,双目灼灼发亮,浑身散出一道惊天火光,瞬间逼退周遭海水,令我们两人浮于真空。

 

不过这毕竟只是一时之举,强撑不了太久。

 

我平静地看着他:“哪吒,美梦该结束了,此乃天命,你我皆无法违背。”

 

“去他的天命!谁要天管我的命了,小爷的命我自己管!”哪吒直直看着我,“敖丙,你的命变成啥样,也全看你怎么选!”

 

我苦笑:“可那生来便有的职责,注定只能由我自己来担。”

 

“呸!你别什么事全往自己身上揽,别忘了,我是你的朋友,凡事有我来跟你一起扛!”哪吒暴脾气上来了,浑身火光更甚,近乎耀眼,“若是天塌下来,小爷我跟你一起扛,若是海压下来,那小爷我就替你蒸发了这劳什子的大海!”

 

说罢,他竟真的咬牙祭起冲天火光,燃煮起那滔滔海水,从他怒瞪的双目之中可以看出,他已是气衰力竭,却仍坚定非凡。

 

因为他只想救我。

 

哪怕会因此而将自己燃尽。

 

这样的哪吒,浑身笼罩着一团夺目红光,在深海之中摇曳闪动,宛若一道划破暗夜的焰火,堪堪在我眼前绽开,破除迷障,点亮四方。

 

看着眼前这般景象,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了自己在陈塘关那一夜时曾见过的焰火。

 

原来,这炽热明亮的火光,也可以融进冰冷幽暗的深海。

 

它不会熄灭。

 

霎时间,本已消散的希望又重新在我心中汇聚,拢成一股蓬勃生机,温润而坚定。

 

于是我运起浑身灵气,将流水凝做坚冰,在盔甲每片龙鳞相接之处凝固膨胀,艰难又执着地将覆满全身的龙鳞逐渐撑开,直至整副盔甲赫然崩裂,全部龙鳞悉数散开,坠入深渊。

 

而我则握紧了哪吒的手,奋力游向那被光穿透的海面。

 

***

 

即使是身处梦境,这样折腾一番,我俩的模样看起来也颇为糟糕,一同跌坐在海陆交界的沙滩上时,都是浑身滴水,气喘吁吁,几乎站不起来。

 

我从未有过这般狼狈,可心境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愉快。

 

哪吒先前已耗费了太多力气,此刻却仍强撑着一口气,中气十足地骂我莫名其妙乱发疯,搞出这么可怕的噩梦来坑人,我也不反驳,只安静地笑着看他。

 

抱怨了好一会儿,哪吒的声音渐渐小了,最后他停下来,讪讪地挠了下脸,但嘴上还是不肯饶过我:“敖丙你这个笨蛋,刚刚真是吓死小爷我了!连在梦里还尽想着给自己找罪受,我这辈子就没见过你这么蠢的!”

 

我则认真地问他:“那你又为什么要来救这么笨的我?”

 

哪吒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双手插进裤兜里,把脸别过去一边假装望天。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头,一脸别扭地撇着嘴说:“你虽说笨是笨了点儿,可要是没了你,还有谁能陪我踢毽子呢?”

 

语毕,他从裤兜里掏出一个毽子来,那毽子上插的鸡毛已被压得乱七八糟,又被方才海中的火光一烤,微微有些发焦,蔫巴巴地向下耷拉着,就跟此刻哪吒四下支棱的头发一般,很是滑稽好玩。

 

而我终于忍不住,仰躺在这宽广无边的海陆交界处,对着碧蓝的天空,放声大笑起来。

 

***

 

经此一役,我与哪吒的交情自是愈发深厚,不过世事变化就是那般难料,之后的我们不仅没有机会一起再畅游梦境,反而提前迎来了别离。

 

原因是师父察觉到了冰镜的存在,继而发现我与哪吒的梦中秘境,这令师父勃然大怒,叱责我善恶不分,与哪吒相交是犯下了弥天大错。

 

我不明白师父口中的“善恶”与“大错”所指何意,而师父只是高深莫测地瞧了我一眼,未多做解释,兀自将我领到冰镜前,说这镜子不仅能制造幻梦,还能使人窥得天机,只需他施法启动镜中机关,令我自己去看。

 

那是我用冰镜看到的最后一场幻境。

 

幻境当中,我见昔日哪吒已长成英挺少年,手持火尖枪,身披混天绫,脚踩乾坤圈,浑身焰舌摇曳,却不是我曾见过的耀眼红色。

 

那是一种深沉的黑焰,既不明亮也不灼热,无声无息地燃烧着,投下浓厚阴影,有种莫可言状的邪氛妖异。

 

我才发现此刻的哪吒似已失去理智,不复良善清醒,正在陈塘关里大开杀戒,屠戮百姓,稚儿老妇皆不放过,甚至累及他的父亲李靖和娘亲殷夫人。

 

这一幕令我心神大恸,竟忘了此刻身处幻境,不顾一切地化出原形冲向哪吒,试图阻止他继续作恶。

 

发狂的哪吒被我的龙形真身引开注意,一路追击至东海,我便与之在暴雨肆虐的海面上空缠斗,奈何对方实力太过强悍,纵使我使出毕生所学,也依旧敌不过他的凶猛攻势,逐渐落了下风,浑身龙鳞被那尖刀横着挑开,顿时龙鳞飞散,漫天龙血如暴雨倾洒,染红了海面。

 

可哪吒没有放过我。

 

而是反手狠狠一刀扎穿了我的心脏,随后更将我剥皮抽筋,抛入海中。

 

我无力挣扎,气息奄奄地沉在海里,仿佛昔日噩梦重现。而在彻底坠入深渊之前,我眼前所见是哪吒那浑身的漆黑火焰,魔气肆虐,凶狠贪婪,似要燃尽这美好的世间。

 

哪吒,为何你会如此?

 

难道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

 

***

 

待我自那幻境中醒来,额间已是满布冷汗,师父则立在一旁,一副早有预料的模样问我,方才可是看到了哪吒入魔,与我搏命厮杀的幻象?

 

我点点头,左侧胸膛仍声如擂鼓,恐惧与愤怒同时涌了上来,令我无暇他顾。而师父见我面色苍白,似是大受刺激,便满意地捻了捻胡须,说我是灵珠降世,与哪吒本就是善恶有别,势不两立,他未来必将化身魔头,危害人间,这是他身为魔丸投胎的天命。

 

至于镜中所见,便是照着现下我与他相交之状况延续,未来可能发生之事,倘若我仍执迷不悟,对他心慈手软,那这悲惨的结局亦会成真。

 

“好徒儿啊,为师这是在提醒你,你认他为友,他却想杀,杀,杀你。”师父抬手拍了拍我的肩。“莫要被那虚妄的情谊蒙蔽,都是假,假,假的。”

 

听了此话,我沉默许久,半晌之后,抬头看向师父,唇边浮起一抹苍凉的笑:“师父说得极是,这都是假的。”

 

方才在幻境之中所见种种又翻上心头,令我不禁握紧了拳头,只觉可悲可笑。

 

原来一切皆是蜃梦,全是假的!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师父亦惊得怔了一怔,却见是我凝起全力,一拳打碎了那面巨大的冰镜,无数裂纹自拳头处四面延伸,满布镜面,然后裂出无数碎片,纷纷扬扬落于地面,又被摔得更为粉碎。

 

再拼不回去了。

 

而我收回淌血的手,朝着师父毕恭毕敬地行礼:“徒儿谨遵师父教诲,梦中感念不可当真,因而击破此冰镜,再不与那魔丸于梦中相见。”

 

***

 

直到师父转身离去的背影在视野中消失,我才悄悄松了口气,从那满地碎冰中捡起一小块,感受它在我掌心中逐渐融化,心绪难以言喻。

 

此时我脑海中有关哪吒的记忆,正像这冰一般融化模糊,想必哪吒那边亦是如此。等这些冰镜碎片彻底化掉,我与哪吒也会真如大梦初醒一般,将梦中所经历种种遗忘殆尽,不记得分毫。

 

就像从未真正结识过。

 

可我这样做,并非出自怨恨与愤怒,那不过是为了欺骗师父不再起疑所找的借口罢了。

 

真正的原因,是凭借冰镜入梦中之人可以探知镜中过往梦境,因此除了即刻砸碎冰镜之外,我别无他法阻止哪吒从下一场梦中得知真相——他本是魔丸所化,未来将入魔为害的真相。

 

这不该是他的既定未来,我还记得,他曾神采奕奕地告诉我,自己未来要同自己爹娘一般造福人世,做那受人敬仰的大英雄。我信他的话,他不会骗我。

 

即便幻境中哪吒入魔的场景是如此真切,可我心中了然,无论美梦噩梦,这一切皆是蜃梦,全是假的。

 

唯有哪吒作为我的伙伴,才是真的。

 

师父也说了,镜中所见只是一种可能,未必成真,但倘若过早窥得天机,从此被那不知真假的幻象所困,反倒是有可能被自身成见所缚,颓然认命,真正坠入万劫不复了。

 

这般惨痛经历我先前已是有过,将那所谓天命当成自己唯一的前路,宁愿被它画地为牢也不肯多做半点挣扎,所幸得到哪吒全力相助,令我知晓所谓天命并非全然不可选择,自己的路,终究还是要靠自己来走。

 

这一次,该换我来保他了。

 

即便我们从未在现世中真切接触过,连话也没机会说上一句;即便我们的未来藏着可悲的隐患,谁也无法断定它是否会成真;即便眼下我们很快就要忘记彼此,在梦境中所共同经历的种种,无论是悲是喜,都再回想不起。

 

而忘记这一切的我,也可能再度陷入那般天命的诅咒,负重而行,不得释然。

 

可我仍愿用这样的方式护着他,愿他不为梦魇所困,愿他不受成见之苦,愿他终能走出自己的路,逆天改命。

 

只因他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也坚信,终有一日,我们必将重逢。

 

END

 

碎碎念:看完电影《哪吒之魔童降世》后,因为很喜欢两位主角,我便起了为他们写个衍生故事的心思,切入点则是从男二号敖丙的视角来叙述他与哪吒的成长故事。

在写作的过程中,我试图用这个故事来补充一些我对于电影剧情的思考,例如敖丙是如何成长得如此温润良善,对人亲近;他和哪吒的初次相见为何就那样熟悉,还能配合无间地踢毽子;他为什么在哪吒入魔之时急于先救哪吒的父母;还有他为什么会在极短时间里便决定毁灭陈塘关,是否曾在这里有过什么复杂经历,等等,结果不知不觉就把前面敖丙单独的部分写很长,押后了哪吒的出场,真是抱歉。

但这个故事的重点仍然是敖丙和哪吒彼此的相交与各自的成长,我希望这个故事里的他们也和原作里一样,即使受天命与偏见所困,但也能坚持本心,走出属于自己的路。

当然这些都只是我自己的胡思乱想,当不得真,我也试图让这篇同人故事的结尾能够接上原作剧情,不过由于我自己能力所限,故事中仍有不少漏洞补不上,还望大家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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