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男人主业是作家,副业是杀手。
他的副业是由主业衍生而来,不写文的时候,也不会开展杀手业务。
因为每次的雇主都是他自己,谋杀的对象则是他笔下的角色和忠实的读者。
还有,他总是从一部新小说刚开始写时杀起,小说完结之时,杀戮亦随之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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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一名当红作家为什么会干这种事?
这要从很久以前说起了。
那时候他还只是个刚大学毕业的小年轻,出于对写作的兴趣,工作之余构思了一部悬疑小说,篇幅不算长,算是写来试试水。
毕竟之前没写过,他没什么信心,写到中途不好意思把文往网上发。
可想要跟人倾诉的渴求又控制不住,他就一边写一边把故事初稿发给自己最好的朋友看,关于故事的各种问题也都喜欢找朋友探讨。
朋友看得很起劲,连连称赞这个故事构思精妙,对结局的反转也设计的特别棒,他得了夸奖,自然更有写作的干劲。
他想,等自己把整个故事写完,好好润润色再发出去,一定能获得好评。
没想到真等他把故事写完改好发出去了,收到的却不是好评,全是骂他抄袭的恶评。
他很懵,看了别人骂他抄袭的原作品,确实和他的故事走向一模一样,各种细节相似度高到他差点要以为这是自己写的了。
但这不是他写的,是他朋友写的。
对,就是先前听他说故事的朋友,对方用的账号名字很特别,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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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来得及把这破事儿掰扯清楚,朋友便遭遇意外身故,他也换了笔名,憋着一口气写了本新书,中途谁都没告诉。
完整版书稿发到网上,这回他收获了迟来的好评如潮,由此开启了自己愈发成功的写作之道。
可惜那件事留给他的心理阴影一直没消。
他特别害怕别人会偷他的故事创意,不敢在新书写完发布之前贸然跟别人讲。
为此他甚至刻意与亲朋好友保持距离,对待自己故事稿件的态度,宛如童话故事里的恶龙牢牢守护身下的金币,神经绷得极紧,一秒钟都不能懈怠。
偏偏他又不是能憋得住的人,一本新书从提笔开写到正式完成的时间漫长,期间无数个新想法在他脑子里横冲直闯,挤不下也忍不了。
他快要被逼疯了。
想要在写作顺利时跟人展示自己这新点子有多妙,想要在卡文没灵感时跟人求解探讨,想要有随时随地的阅读反馈,想要创作的孤独难捱不必全由自己一个人扛。
种种缘由压下来,他到底是没控制住,新书创作中途,把对整个故事的构想跟一位长久追随自己的老读者讲了。
尽情倾诉过后,他只觉得,啊,真是好痛快,好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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爽过之后,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
万一对方又偷走自己的故事怎么办?万一对方把故事泄露出去怎么办?
即便他清楚单个点子泄露出去问题并不大,就算同样的故事大纲让不同的人写也会很不一样,而且他有一万种方法可以将稿子先存起来自证清白,根本不用担心日后会有人对他恶意指摘说不清楚。
可他就是忍受不了哪怕一丁点的背叛,绝对接受不了往事重演。
这成了他的心病,日夜担忧片刻不停,无论是让这位读者凭良心赌咒发誓还是签正儿八经的保密协议,都没法将他心里的焦虑压下去。
他对谁都不信。
原本忠实可靠的老读者,在他眼中成了不可信任的大隐患,一个随时随地都可能泄密的不定时炸弹。
在彻底解决掉这个问题之前,他没法继续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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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在书中终结过许多个角色的性命,但在现实中当杀手,那是第一次。
有计划有预谋地杀了一名完全信任他的铁杆读者,一位生活本分的憨厚大叔,再伪造出对方是出了意外的假象用以逃脱调查,整个过程顺利得不可思议。
虽然事后他感到了惶然与愧疚,同时却也畅快地松了口气。
终于不必再担心有谁会泄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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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就是他拿写作当主业,以杀手当兼职的原因。
在现实中第一次痛下杀手之后,相似的场景又重复了若干次,每次都出现在他新书创作中途,受害者总是他最热切又倒霉的读者。
他没办法收手。
因为他既忍不住跟别人讲自己正在创作的故事,又止不住心中最浓厚的恐惧和怀疑。
外加他的运气好到不可思议,多年过去,那些谋杀案竟然没有一件真正暴露,大多被算作了故意失踪、自我了断或者意外事故。
他的杀手技巧,和他的写作水准一道愈发醇熟,成了他生活中习以为常的一部分。
之后的他就像一位经验丰富的好猎手,以自己尚未完成的作品为诱饵,为狂热的读者们设下这世间最险恶的陷阱,再配合以亲切友善的态度,引诱猎物一步步陷进去。
而听过他倾诉的忠实读者,就像笔下角色已经完成使命,不该有再继续的戏份。
创作,毁灭,创作,毁灭,创作,毁灭……
他渐渐分不清真人与角色的区别,习惯了肆意安排别人的命运,无论是书里还是书外。
多次重复将原本的惶然与愧疚消磨殆尽,看着无数读者为书中心爱角色故去痛哭的同时,也不得不称赞他的故事反转确实精彩,他心中居然隐约有一丝得意。
这是上天赐给他的天赋。
让他自己的人生,也是部猜不到反转结局的好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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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他遇到一位很特别的读者。
有多特别呢?
如灵魂伴侣一样的特别。
最初他只是将这姑娘当做一场新狩猎的猎物,一个戏份不多的普通角色,但他很快发现,从来没有谁能像她这样,对他的故事理解得那么透彻,既能给出让人颇为受用的夸奖,也能给出恰到好处的建议。
所谓高山流水遇知音,正是如此。
特别是当他卡文卡到头秃时,只要找她聊一聊,就又能收获满满的新灵感,将故事顺畅推进下去。
她简直是他的缪斯女神。
这吸引着他找她不断倾诉,不断探讨,每写完新的一章,都如献宝一般为她虔诚献上以文字酿造的供奉,期待女神能以更大的福祉给予回馈。
这让他快乐,也让他纠结。
新书稿子已写了大半,按照过去的规矩,他该筹划对她下手了。
比如利用读者对他的热爱和信任,引导他们做一些是是而非的举动,又或者留下某些模棱两可的字句,这样可以在他们身故之后误导别人这并不是一桩用心险恶的谋杀,只是不幸的失踪或者意外。
他本该对此很熟练。
唯独这一次,他十分纠结,下不去手。
在一次次心有灵犀的聊天中,她原本有些单薄的形象在他眼中不断完善,变得独立而饱满,真实又鲜活。
而这样的角色,其命运本来就是不完全受作者掌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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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苦和幸福同时啃噬着他,让他沉浸在复杂情绪的拉锯战中完成了这本新书。
目前为止看过这个故事的只有他和女读者,没有第三个人对此作出评判,但潜意识告诉他,这是一部前所未有的好作品,比他过去所有作品加起来还要好。
这其中自然有她的功劳。
因为她愿意耐心听他倾诉,及时给予温柔的安慰和有用的支持。
更因为光是她的存在本身,便已带给他前所未有的情感体验,让他的创作也融进了那般深刻的爱与恨,迸发出无比耀眼的灵感火花。
他第一次爱一个人爱到不可自拔。
汹涌的爱意终究压倒了他长期以来始终无法摆脱的恐惧和怀疑,他信任她,迷恋她,久违的安心感包裹了他,他不再感到孤独,亦不会对谁可能泄密感到害怕。
事实上,她确实如他所期望那样,为人低调,口风极紧,不要说他的故事内容,就连自己能接触向来最崇敬的作家这种开心事,也从来不跟不相干的人提及。
他相信,她是上天派来奖励自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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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书完稿那天,他约了她见面。
见面地点特意选在一处隐秘无人之处,不受打扰,万无一失。可他这样安排,不是为了除掉她,而是准备了戒指求婚。
或许有些唐突,但先前两人交往的铺垫已经足够,她肯定能明白。
从此以后,他会开始新的人生,有一位与自己堪称天作之合的姑娘会长久地陪伴自己,看他创作,替他解忧,忠贞不二地替他保守秘密,并且永不背叛。
他只要一心一意当个专职作家就好,杀手兼职到此为止。
而她,则是从模糊幻境走进现实,成为他生命中独一无二的女主角。
未来生活里的每一幕戏,他都会给她留下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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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发展如他所料,面对他的单膝跪地与诚恳告白,姑娘一脸惊愕地接过戒指,单手捂住嘴巴,秀气的眉眼笑得淌出泪来。
她实在太惊喜了。
而他则忍不住起身拥抱她,抱得很紧,紧到胸膛之中传来一阵隐秘而剧烈的疼痛,热血奔涌,连绵不断。
他想,一定是因为我等她等得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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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捂着胸膛倒地,他都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不用着急,姑娘会明明白白告诉他,自己的笔名和真名。
笔名是当下一位从不露面却拥有极高人气的新锐网络作家,和他写作风格类似,都是以擅长故事反转闻名,真名则让他困惑。
为什么……为什么这个名字听起来那么耳熟呢。
哦。他在剧痛的恍惚中想起来了。过去有位非常忠实的读者,一个憨厚本分的大叔,同时也是位辛劳的单亲爸爸,在跟他热络聊天时,曾骄傲地提到过自家正在上高中的优秀女儿,就是用的这个名字。
看着他的眼睛骤然瞪大,姑娘满意地笑了。
自己多年坚持不懈的苦苦追寻,许久以来的细心谋划,终得想要的回报。
她才不是什么上天派来奖励他的人,更不是可以任由谁摆弄命运的工具人角色。
而是一个凭着满腔仇怨,孤身而来的复仇者。
在他正式堕入地狱之前,姑娘俯在男人耳边轻声道:“不好意思,你这辈子写过的最好故事,我要偷走了。”
男人灰白的脸色剧烈一震,眼神中写满了无尽的恐惧与怨恨,他对这样突如其来的反转结局根本无法甘心,嘴巴空洞徒劳地开合,似乎仍挣扎着想要说些什么。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没人能再听清他剩下的台词。
不过没关系。
反正,这也已经不是他的故事了。
END
碎碎念:我写好这个故事以后先拿给朋友看了,朋友看完以后表示,以后你的脑洞啊初稿啊统统不要先给我看,有什么想法也千万别找我讨论,跪谢不杀之恩!
我真是无言以对,捂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