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遇到过一个奇怪的异乡人。
这很好辨认,我所住的小城是闭塞的,陌生人不多,而那个人穿着打扮又都和我们不一样,还带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背包,磨损的厉害,显然是走过了远路。
他坐在我家附近公园的长椅上,埋着头,像是在休息。时间很早,连天都没亮,周围没什么人。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出来闲逛,大概遇见他这件事是早就注定好了的吧。
嘿。他抬头看见了我,露出微笑。早上好。
真可惜,我现在一点儿也不记得他的模样了,只记得他说话的口音也和我们不大一样。
我没有说话,微微朝他点了点头,算是应允了对方的搭话。于是他把那个大包从长椅中间挪开,空出一大半的位置,而我也鬼使神差地坐了上去,突然忘了平日里长者们提醒大家提防陌生人的告诫。
不过这世界上总是有些事的开始是没什么逻辑的,不然就是我的记忆出了什么岔子,总之我和他聊了起来。
你从哪儿来?这个问题是最安全也最妥当的开始。
从我的家乡来。因为记不清他的样子了,所以他的年龄也变的很模糊,大概是介于中年和青年之间。
你的家乡在哪儿?
一座在地图上找不到的城市。
我没有接话,心底有点生气,觉得他在诓人,没有同我正经说话的意思。这世上哪儿会有在地图上找不到的城市呢,不管多偏多远,都该留下痕迹的。
他可能是看穿了我的不满,便向我解释,那座城之所以在地图上找不到,是因为它不是用普通的砖瓦或者木材搭建的,用的是和自然一样的材质,没法区分哪儿是城市,哪儿是荒野。
那你们用什么材料建造城市呢?我得承认,自己对这个说法有一点好奇。
骸骨。他回答。我们用那座城市居民的骸骨建造城市。
好吧,我被吓到了。
也更好奇了。
接着他开始向我描述那座城市的起源。一开始只是很少的先人聚集在那处,除了自然给的山河树木,没有别的任何东西。但每一个市民死去,留下来的骸骨都会变成构建城市的一小块东西,像是房顶上的一片瓦,道路旁的一盏灯,或者院子里的一口井。
这听起来实在太过离奇,但对方的表情又那么认真,让我对他的话怀疑不起来,只是继续听他讲,日子一久,死去的人多了,那座城市就变得越来越成形,有了繁华的街道,堂皇的剧场,熙攘的市场。除了依旧在任何地图上都找不到,其他倒是跟别的普通城市越来越像,在那座城市生活的人也越来越多。
但毕竟是用骸骨建成的,整座城市还是很不一样。城里每一样物件,都像海绵一样,吸饱了某个人活着时的全部记忆。物件上留下的每一条刮痕或坑洼,都代表着某人生命中的重大事件。夜深人静,活着的市民甚至能听见它们仍然在欢笑,痛呼,叹息,嘶鸣。
你们不觉得可怕吗?我忍不住插了一句嘴。
他摇摇头。只有现在和未来才会伤人,住在过去是最安全的。
说实话这句话听得我半懂不懂的,但我又不想在他面前显得太没见识,只好假装一副很明白的样子,催促他赶紧说下去。于是他补充说,住在那座城市里的生活从不会乏味。因为随便穿过哪条街道,都能读到无数人活着时最精彩的故事。
是的,只有足够精彩的故事才会被注意到,至于那些碌碌无为的部分,对于城市珍贵的空间而言实在是太多余,很快便会被更精彩的部分盖过,不会一直留在能被人看见的地方。
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忙不迭地发问:建造那座城的骸骨也有你认识的人咯?
他点点头,说那正是他打算告诉我的事。每个活着的人在那座城里走动,偶尔都会感到某个角落特别亲切熟悉,虽然那是他们第一次去。因为那里极有可能是用他们某位祖先的骸骨建造的,甚至会是陪他们渡过童年时光的祖父祖母,或者是不久之前意外去世的朋友。死者的灵魂与生者的灵魂存在一部分的重叠,会让生者觉得建筑那个空间的材料,也是本人的一部分。
所以那座城市的居民从不畏惧死亡,无论是对亲友还是对自己。逝去的亲友只是藏到了这座城市某个地方,拐过街角又会相遇。自己的生命也不会终结,而是回归。
回归到这座城市,它既是母体,也是墓地。
我已经完全听懵了,他说讲述的这座城市与我所知的世界差别太远——不过话又说回来,其实从未离开家乡的我对这个世界的了解也并不是很多——我楞了半响,嘴巴张了又张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许这个异乡人从头到尾都只是胡说八道罢了,但为什么我心里又是那么当真呢?
当时天色已经逐渐开始亮了,但那个异乡人却一直笼罩在阴影中,像是阳光也不愿意洒在他的身上。想到他刚刚关于生死的说法,我心里的恐惧突然被放大了,怯生生地问了一句:那你为什么要从那座城市里出来呢?
每个出生在那座城里的人都必须出来一趟。他说。不然就只是把别人的记忆活过一遍,哪有新的骸骨来筑城呢?
他说这话时,天已经完全亮了,公园周围也渐渐有了行人,开始热闹起来。然后那个异乡人从长椅上站起来,背起背包,说他马上又得出发,向我告别。
我此刻心情才稍微放松一些,赶紧也跟着站起来,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既然那座城市在地图上找不到,那你回去时不会迷路吗?
他回头过来看我,似乎是笑了一声:我走过的每一步,都是它新的边界,又怎么会回不去呢?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了,走的是出城的方向。看着他背上那个鼓鼓囊囊的大包,我不禁开始猜想。
或许那里面也装着那个城市的一部分。
还有,连同一部分的我,即使是非常渺小的一部分,是不是也被装了进去?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