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朵

我曾遇到过一个年纪很大的陌生人。

当时临近傍晚，我正坐在小城钟楼对面的长椅上，无聊地盯着钟面上的巨大指针慢悠悠地转着圈，直到遇上一个整点，报时的钟声响了起来。

然后，我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时间总是过去的很快。

说话的人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坐到了长椅的另一边，看起来年纪很大了，头发胡子都是白色，脸上皱纹刻的很深。

我下意识地往边上挪了挪，不仅是因为自己之前从未见过他，更多的是因为和岁数太大的老年人说话容易让人产生压力，他们所剩不多的时光消耗的很快，催的人有些着急。

虽然我的举动显得无礼，但对方没有介意，反而朝我露出微笑。

那笑容很恬然，又很厚实，年轻人是笑不出那种感觉的，因为是以衰老的面容做底子，但并不会令人反感。

今天晚霞很美。他和和气气地说。

我点点头，面对这样一个慈祥的老人，原本从心中腾起的戒备很快就散了：其实今天的朝霞更好看。

错过了真是可惜。老人朝我眨眨眼。如果是在我的家乡，就能把时间调回早上，看看它是什么样子。

我诧异地盯着他，不明白这话的意思。

老人向我解释，在他生活的那座城市，城里每个人在成年之后，老年之前的那段时光，所经历的时间是可以随自己心意往前调的。比如一个四十岁的中年大叔，可以让自己的时间倒流回二十岁的年轻小伙子，再把从二十岁到四十岁之间的二十年重新过一遍。

我猜自己当时嘴巴张的肯定够塞进一枚鹅蛋。

这怎么可能呢？我一脸迷惑。

老人看向钟楼顶上那面大钟：指针既然可以正着转，当然也可以反着转。

好吧，假定这位老人没有骗我，那我猜住在那座城里的居民是很幸运的，因为他们的生活拥有了反悔的机会，不会像我吃早餐时笨手笨脚将盘子打翻，却只能干望着躺在地板上的煎蛋叹气。

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老人，他哈哈大笑起来：倒是可以这样。

他的笑声提醒了我，这个想法好像太小家子气，于是我努力思考了一会儿，提出了一个大计划，假设城里的某个居民，一直庸庸碌碌地过活，是不是也可以把钟表上的时间倒转几十年，重新来过，干成一番大事业？

老人点点头：很多人的想法和你一样。

哇哦。我很羡慕。那你家乡的人一定都很成功。

但这次老人却摇头了：这样尝试的人很多，真正成功的人却没几个。

我不理解：为什么？

即使时机重来，许多人也总是会犯下相同的错误。老人回答。很多时候，改变自己要比改变时间更难。

这话我听得不是很明白，毕竟我又从来没把自己的时间往回拨过哪怕一秒钟。不过我还是没有放弃找出更好可能性的努力：那也可以等到彩票开奖的时间，记住中奖号码，再返回买彩票之前的时间去买啊。

没想到老人又摇头了：连时间都变了，谁又能保证开奖的号码不会跟着变呢？

想法连续被否定，我不由得有些气恼，偏过头去看远处的夕阳。夕阳的光线仍然稍微有点刺眼，令人只能眯起眼。但到底已失去了最耀眼的力量，很快它便嵌入了地平线，一点一点地虚弱下去。

这场景令我心下一动，开始怀疑起老人各种说法的真实性。

每个人把时间往前调的次数有限制吗？我问道。

没有。老人回答。

这下我心中的怀疑差不多可以算是被证实了，气呼呼地鼓起了腮帮子：你果然在骗我玩呢！

老人看着我：怎么了？

假如时间真的可以无限制地往前调，那你的家乡应该根本就不会有人变老才对。我笃定地说道。等到快变老的时候，大家都会希望自己再变年轻啊。

老人心平气和地等我说完，才又接过话：可那样你就会失去用时间换来的东西。

我觉得他可能又要狡辩，脸上提防的情绪流露的很明显，抱起双臂看他怎么继续说，可他却反而先来问我：如果你今天遇上了喜欢的人，同时又因为犯错丢了工作，那你会想要退回到昨天去吗？

我刚想回答那就退回昨天也可以，又想起老人先前关于彩票的那段解释。

退回昨天，意味着工作可能不会丢，但喜欢的人，也不一定能遇到了。

见我犹豫着没回答，老人淡笑道：真要做起选择来，就会发现过去的每一天，可能都有舍不得的东西。

或许是一位心仪的对象，一个新生的孩子，又或者是一段愉快的假期，一场惊险的考试。过去的时间都凝结在了它们当中，若推翻了流逝的时间，这些东西，也不能保证继续存在。

这选择很难。老人轻声说道。但拥有比时间还珍贵的东西，才是最幸运的。

我看着他的白发白胡子，还有脸上深深的皱纹，突然就相信了，他没骗我。

后来我们似乎又聊了些什么，但如今早已经记不清，就记得聊到最后，天已经黑了，老人起身向我道别，还是笑着。

那一瞬间，我想通了，为什么会有人即使老了，也有不输年轻人的美好笑容。

因为，满满一生的幸运时光，都藏在里面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