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朵

住在深山里的少年早上出门下山去做工，路过山脚时看到山神庙又小又破，祭台上更是没有半份贡品。

 

很冷清寒酸的样子。

 

少年看不下去，掏出自己带做午饭的干粮想放在祭台上。

 

一个声音制止了他：“我不收供奉。”

 

少年抬头，看见山神在自己面前显了形，是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女，普普通通的模样，既不尊贵也不清圣，不像凡人认知里的神。

 

但她确实是掌管这一片地气的山神。

 

少年不解，他以为神都是喜欢凡人供奉的。

 

可这位山神偏不要。

 

“为什么？”少年好奇问道。“我刚搬来这里不久，听其他人说你是位很灵验的神，总是庇佑附近的山民，替许多人排忧解难，大家都诚心感谢你。”

 

少女摇摇头：“我庇佑凡人，是因为这些凡人平日所为合我心意，而不是谁向我许愿或者给我供奉，我也不需要谁向我表达感激。”

 

她会花许多时间去观察凡人们平日里的一举一动，作为自己庇佑谁不庇佑谁的依据，至于谁向她祈愿，谁给她供奉，她统统拒绝。

 

她不想承担谁的期待，也不想与谁有过多羁绊。

 

这样会感觉比较自在。

 

“神庇佑凡人，就该像那边的花蕾会开一样，有缘人正好能看到它的美。”少女指向路旁一株开在微风中的粉色小花，“但花从来都只是为自己而开，美也不是为了从看见的人那儿求得什么。”

 

少年点点头：“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这是一位特立独行的山神，和其他神灵都不一样。

 

少年收回本打算放上祭台的干粮，离开前看见少女山神独自坐在庙前的小石凳上仰头望天，一双光着的脚丫晃来晃去，很无聊的样子，他又停住了脚步：“我不给你贡品，也不向你许愿，那我能到这里来吃午饭吗？”

 

少女有点惊讶：“为什么？这里离你做工的地方很远吧。”

 

少年笑了：“一个人吃饭很没意思。”

 

就像一个不和任何人产生联系的神，偶尔也会觉得孤单。

 

***

 

后来少年就经常中午特意走很远的路过来庙前吃午饭，虽然这段路又热又晒，还会因为多耽搁了时间，被在山下雇他做工的财主老爷克扣工钱，少年还是经常来。

 

山神一边觉得他很傻，一边又忍不住跟他搭话。

 

她以前从来不跟凡人这样聊天，以免他们跟自己熟络以后起什么贪念，这种情况不罕见，在过去千百年间，山神听过许多神与凡人交往过密后的麻烦事，她很不喜欢。

 

所以山神最开始对少年是有些提防的。

 

不过少年真的从来没向她求过什么，连类似的心思都没有动过，他好像就只是单纯地想来吃午饭，顺便找她聊聊天。

 

日子一久，山神渐渐放下了提防，乐意和少年多说几句话，听少年讲讲山外的事。

 

即便她贵为神祇，可是作为固守一方的山神，她从未去过这片山之外的地方，对山外世界知之甚少。少年倒是从小跟着家道中落的族人一路颠沛流离，来这山中安居下来之前，走过不少地方，见识挺广。

 

光是听少年讲不同地方的人间事，山神便觉得很有趣。

 

有时听到特别好玩的奇闻异事，山神会忍不住发笑，然后发现少年在很认真地盯着自己瞧，而他的眼神就像山里的溪流一样清澈，没有杂质。

 

少年对她说：“你笑起来挺好看的。”                                                                                  

 

山神听了很受用，她知道少年说这话是真心的，不是虚伪的奉承，也没有别的心眼。

 

就像路人偶遇一株开的正好的小花，没有视而不见，也没有生出将花折下据为己有的心思，只是很单纯地会心一笑。

 

于是山神也笑得更多了。

 

***

 

日子一天天过，一人一神便这样淡淡相交着，从盛夏去到金秋，再从金秋入了隆冬，大雪封了山，山路越来越难走，山下的财主老爷也暂时不再雇少年做工了。

 

“抱歉，我明天就不来了。”少年将山神庙门口覆着的积雪清扫掉，转头对少女满怀歉意地说，“等开春雪化了，我还来的。”

 

看着少年艰难地一深一浅踩在雪地上，慢慢离开的背影，山神突然心下一动，有点不是滋味。

 

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只能在心中默默感慨，其他神仙说的没错，神和凡人交往太过密切，果真免不了麻烦。

 

***

 

之后一段时日，少年没有再出现，附近的野兽鸟雀也出没得很少，山神独自坐在庙前的石凳上，往往一坐就是一整天，什么都干不了。

 

没办法，大部分时间当神就是这么无聊，她早就习惯了。

 

只是今年冬天似乎尤其无聊。

 

在将附近树枝上的枯叶数到第七千六百二十四次时，山神终于数不下去，正百无聊赖地思量是否该将数树枝上的枯叶换成数夜空中的星辰时，她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是有人踩在雪上的声音。

 

山神偏头看向下山的小径，一个人影极其缓慢地从远走近，腿深陷在积雪里，每走一步都要耗费很多力气。

 

山神目力极好，借着雪地反映的清冷月光，她很快便认出这是少年。

 

跟之前清清爽爽的样子不太一样，此刻的少年模样有点狼狈，裹着笨重的冬衣，粗粗喘着大气，脸和鼻尖都被冻得暗红，甚至结出一点血痂。

 

山神很吃惊，少年却对她说：“我有东西送你。”

 

是少年护在胸口的一颗大柿子，红润饱满，光滑透亮，仿佛在雪地上跃动的一抹艳丽火光。

 

山神还在发怔，没有伸手去接。

 

少年见她没有动作，想了想，放轻了声音解释道：“你不用给我任何庇佑。”

 

“嗯？”山神的迷惑更深了。

 

“我也不会许任何愿望，这样它就不算供奉，你可以接受的。”少年补充道，“这柿子你一定要尝尝。”

 

山神接过柿子，感到手心中的柿子还带着一点少年的体温，比雪更暖。

 

她皱着眉头看向少年，又较真地问了一遍：“为什么？”

 

为什么要冒着风雪跋涉下山，这么费劲也不是为了许愿，或者获得神的庇佑。

 

只是为了给她送来一颗普通的柿子。

 

为什么……要这么做？

 

少年看懂了她的疑惑，很轻松地抖掉肩头的积雪，笑了：“因为我家屋后那颗老柿子树上结的柿子真的很好吃，这颗柿子是今年结的最大一颗，我就想让你尝尝。”

 

仅此而已。

 

没有别的原因。

 

***

 

那是山神第一次吃凡人送的食物，却不算供奉。

 

柿子熟得正好，虽然冰冰凉凉的，但咬在嘴里一点儿也不沁人，而是带着那股朴实的清甜慢慢在舌尖晕开，满是回甘。

 

而少年就和山神一起坐在庙前的石凳前，笑眯眯地看。

 

他问：“好不好吃？”

 

山神伸手抹掉一点点浮在嘴角的柿子泥，点点头：“我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柿子。”

 

少年大笑起来，好像这一路下山的辛苦都不算什么了。

 

山神没有再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开心，内心也丝毫没有要考虑回馈对方什么的压力。

 

因为这真的不是少年要供奉她，仅仅是想到好吃的柿子熟了，想要和她分享。山神的身份也好，凡人的身份也罢，跟这件事毫无关系。

 

她只要坦然享用这份美味，和他一样开心，就可以。

 

***

 

冬去春来，积雪化了，少年又可以像从前那般轻松下山。

 

不过这次他是来向山神告别的。

 

世间起了新的战事，边疆战事吃紧，即使少年一家隐居在山中，也免不了乡里要征他去服役。

 

望着向自己告别的少年，山神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她虽然没有离开过这片山，但听其他神仙说过，打仗对凡人而言是莫大的劫难，很多人都抗不过去。

 

“我发誓我会努力回来。”少年给了她一个小纸包，里面是结了霜的柿子干。“你慢慢吃，我的誓言有效到你把它们吃完。”

 

山神接过纸包，望着少年背着包袱朝山外走去的背影，突然有些无奈。她很想庇佑少年，让他平安归来，可惜遥远的山外之地，不归她管。

 

山神沉默地看着少年越走越远，再看不见。

 

就像过去千百年间，她曾见过无数居住在山中的凡人就这样和自己的家人朋友告别，踏上离开的路途。

 

他们再也不会回来。

 

***

 

小小一包柿子干，山神吃了好几年。

 

每次思念少年之时，她都是只掐很小一块，放在齿间一点点地磨，用心去感受那丝丝清甜。

 

而少年一直没有回来。

 

山神记得少年的誓言，他不会对她撒谎，只是那段誓言说的很委婉，他会回来的有效期只到柿子干被吃完。

 

也就是说，他可能会在柿子干吃完之前回来。

 

不过倘若柿子干吃完，他还没回来，誓言也就不作数了。

 

所以山神不敢吃得太快，或许是神明本能的预感让她知道，少年的誓言没那么容易兑现。

 

一旦她把柿子干吃完，那就连仅有的一点念想也没有了。

 

***

 

最后一块柿子干吃完的那天，山里下着大雪，远远近近皆是茫然。

 

山神木然地将最后一点柿子干咽下去，突然觉得全身发冷。

 

她是上天指定的神明，本来不该像凡人一般脆弱畏寒，可这股寒意似乎并不是外面的风雪带来的，而是一股从心底滋生的，无法忽视的，刺骨的严寒。

 

到后来她甚至瑟瑟发抖起来。

 

整个人蜷成一团，倒在无边无尽的雪地。

 

猎猎风声之中，她仿佛听到山谷之间回荡着阵阵回音，那声音很熟悉，她从来没忘记。

 

是少年的声音。

 

他在大声呼喊她的名字，他在说我好想回来，可我已经尽力。

 

对不起。

 

我好想见你。

 

刹那间，山神胸口猛然一痛，温温热热的血涌了出来，淌在洁白的雪地上，凭着血上所附神力，竟然生生融出一汪清水水。

 

好似被捅破了皮的火红柿子，满腔热血落了地，融了冰雪，作了泪流。

 

***

 

少年，不，如今已经是青年模样的他，在昏沉中睁开眼睛。

 

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没有死在惨烈的战场上，而是全须全尾地躺在后方军营里，虽然胸口处仍然疼得不行，但这伤并不致命。

 

我还真是命大。青年感慨道。

 

明明他已经在先前的战场上被敌军一箭穿心。

 

周围将士倒是很高兴，为这位最近刚被提拔的年轻将领大难不死而庆幸。不过伤者容不得惊扰，在大夫的招呼下，很快众人退出帐篷，帐内重归平静。

 

太安静了。

 

青年感觉有点不习惯，正想要起身，有人撩起帐门走了进来。

 

是个年轻姑娘，手里还捧着一束粉色的野花。

 

青年瞪圆了眼睛。

 

虽然这姑娘模样和先前略有不同，可他认得出，她是当初自己在山里结识的那位山神。

 

不过在最初的错愕过后，青年又笑了起来。

 

只需与她四目相对，他就明白，即使二人分别多年，也并无生疏，他们还是如当初在山里一般熟悉亲近。

 

任凭时光荏苒，你我始终如初。

 

此时姑娘也看穿了他心中所想，捧着花在他旁边坐下，垂下眼睑，神色微动：“我等了你好久啊。”

 

即使是以神的时间来算，也真的太久，太久了。

 

***

 

青年先向姑娘道了歉，为了自己让她等那么久。

 

随后又道了谢，因为姑娘救了他的命。

 

早在他离开山里的那天，她便偷偷把自己的神格分了一半寄在他身上，在必要时可以发挥神力，替他消祸弥灾，保他平安。

 

这便是他这次虽被一箭穿心，一只脚已经迈进鬼门关，却仍然能被救回来的原因。

 

不过这也耗尽了她那半份神格，没有完整神格存世就当不了山神了。

 

她本以为自己会因此而魂飞魄散，最少也是在由神变化为人之时，被过往千百年的时光压成连腰都直不起来的老婆婆，没想到上天垂怜，不仅允她存活于世，连那千百年时光的重担，也只让她承受了微不足道的一点。

 

如今的她，只是个和他年纪相仿的普通人而已。

 

“其实你不必谢我，没有你送我的柿子，我可能已经魂飞魄散了。”姑娘顺手取了个罐子，将野花插进去。“这事居然那么凑巧，那棵老柿子树正好长在那片山的地脉之上，结出的柿子凝结了地气，最大的那颗更是灵气非凡，这才能保我一命，与你再见。”

 

所以那棵树上结的柿子特别好吃，可不是没有道理的。

 

“你……”得知真相的青年神色复杂，心绪变了又变，最后变成一抹坦然的微笑，“……真好看。”

 

明明是过去曾听过许多次的话语，姑娘却是神色一滞，面色变得同罐子里的野花花瓣一般，透着淡淡的粉色。

 

她故意埋头不去看他：“你这话说的这么熟练，这些年肯定没少跟别的姑娘说过吧？”

 

“没有啊，冤枉啊，你想到哪里去了！”青年狡黠地眨了眨眼睛。“我是说你带来的花，开的真好看。”

 

姑娘骤然抬头，神情不复过往的淡然，隐隐多了几分恼意与娇俏。

 

只见她轻轻一拳砸在青年胸口，看着对方因疼痛而龇牙咧嘴的模样，噗呲一下笑出声来：

 

“哼，花想开就开，哪要你管。”

 

END

 

碎碎念：我中途很想写成悲剧结尾的，不过掐指一算，发现今天是情人节，宜发糖，不宜捅刀，好吧，那就还是发点糖给大家吃吧，祝大家有恋人的好好过节，单身的也好好爱自己，都要开心哦！

也希望疫情能早点过去，大家能重新找回过去的平静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