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朵

很少有人知道，每条人鱼最好的年华都是在岸上度过的。

 

这是我们人鱼世界的传统，绝大部分人鱼都是这样做的，成年之后化作人形，从深海登上陆地，衰老之前变回鱼尾，从陆地返回深海。

 

作为一条刚成年的人鱼，我也不例外。

 

***

 

我上岸时没带什么东西，只有一个记事簿，上面记录着人鱼们在陆地上生活的故事。

 

这勉强算是长辈们给后辈们留下的一点生活经验吧。

 

人鱼一族没有财产继承或者互帮互助的习惯，长辈们能给后辈们留点经验，就已经很难得了。

 

后辈们也很需要这些经验的指点。

 

相比深海的孤寂乏味，岸上的生活要热闹有趣许多，但想要留在陆地享受繁华，同样也是要困难许多。

 

其中最核心的问题，是靠什么讨生活。

 

绝大部分人鱼都是很普通的，除了比人类多出来一条鱼尾巴，其他方面并不突出，赚钱谋生的本事也不比普通人强。

 

这样的人鱼，要凭什么才能一夜暴富，在物价高昂的大城市里享受生活呢？

 

凭我们的眼泪。

 

人类世界流传着这样的传说，人鱼流下的眼泪会变成珍珠，而珍珠在陆地上是可以换钱的。

 

这传说大体不差，只需要再补充一点细节。

 

唯有人鱼因痛彻心扉而流下的眼泪才会变成珍珠，如果悲伤过于浅薄，引来的眼泪就只是眼泪，换不来钱。

 

至于要怎样才能伤心流泪，办法都写在这本记事簿里了。

 

***

 

上岸时我翻开记事簿，看到了许多人鱼用眼泪换珍珠的故事。

 

其中也包括我的母亲和姨妈的故事。

 

姨妈的故事比较复杂。

 

她在陆地上度过了跌宕起伏、纸醉金迷的半生，金钱不缺，享乐不缺，恋爱更是不缺。

 

据说姨妈年轻时容貌倾国倾城，头脑又是聪明灵活，本身就是一块耀眼夺目的宝石，身边什么样的追求者都有，甜蜜的恋爱唾手可得。

 

她不可避免的、一次又一次扎进了爱情的漩涡。

 

但她每次都会在恋爱最热烈的时刻，主动提出分手，让一段本该圆满的恋情戛然而止。

 

这段记录令我生疑，疑心姨妈其实并不是那么爱她的恋人。

 

不然她怎么舍得这样做？

 

可是姨妈的真心没有作假，证据就是分别时那些悲伤的眼泪都变成了珍贵的珍珠。

 

如果痛苦不够深刻，眼泪是变不成珍珠的。

 

更何况那些珍珠质量极好，足以换来一大笔钱财，支撑姨妈优渥的生活。

 

记事簿上，姨妈在故事末尾写道：“每段恋爱只有上半场的欢笑值得享用，至于下半场的怨恨争吵，没有全部体验的必要，不如提前断了，用来流泪换钱吧。”

 

我不想去评价姨妈的这种选择。

 

我只知道，从头到尾，她一直在很坚定地这么做，从未动摇。

 

***

 

母亲的故事，相较姨妈而言要平淡许多。

 

她本身也没有姨妈那样耀眼，各方面都是普普通通，一混进人群便再找不出来。

 

但她有一点好运气，刚上岸就遇到了自己非常喜欢的男人，舍不得放手。

 

两人恋爱谈得投缘，没多久就结了婚。

 

与人类结婚，这对人鱼而言是个相当大胆的决定，母亲心中也十分忐忑，不确定这段婚姻是否能够长久。

 

她总是想，等哪天这个男人彻底伤了我的心，让我痛哭流泪，我就跟他分开。

 

不过这个男人一直对母亲很好，从来没有真正伤害过她。

 

两人之间偶尔会有摩擦争吵，母亲也因此淌过几次眼泪，可那样的痛苦都很有限，不足以令眼泪变成珍珠。

 

等时间久了，母亲渐渐从最开始的纠结忐忑，到平静，到接受，再到释然。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和这个男人一起慢慢变老了。

 

虽然物质条件相当一般，但他们携手度过了平淡幸福的半辈子。

 

后来男人生病离世，母亲第一次感受到了何谓痛彻心扉。葬礼之上，她流了很多眼泪，每一颗眼泪都变成了光洁夺目的珍珠。

 

母亲没有将这些珍珠换成钱财，而是把它们放进男人的棺材，永远陪伴着他。

 

至于母亲自己，则是按照人鱼一族的习俗，重新变出鱼尾，回到深海。

 

***

 

以上就是母亲用眼泪换来珍珠的故事。

 

我是母亲回到深海后才收养的孩子，没有见过那个男人，也无法真正体会彼时母亲的心情。

 

记事簿继续往后翻，老一辈的故事渐渐没了，换成一些日期更新的故事。

 

其中很多故事都和爱情没什么关系。

 

比如有位陌生的人鱼小姐，上岸之后的追求便是想当作家，一门心思只想写好小说，对这个梦想执着得不得了。

 

可惜她没有任何这方面的才能，写出来的故事全都很无聊很难看。

 

偏偏她的心理承受能力又很差劲，每次被漠视、被嘲讽，她都会气到大哭。

 

然后眼泪变珍珠，换来的钱财比她的稿费只多不少。

 

用来做生活费倒是很足够了。

 

于是她奋斗一生，追寻一生，就总是在过这种不缺钱财但是梦想破碎的矛盾生活。

 

最后得回深海了，她在记事簿上充满愤恨地写道：“或许我在这个本子上记录的失败人生，会是我这辈子流传最久远的作品。”

 

她说的没错。

 

我上岸以后试图去寻找她的作品来看看，结果什么都没找到。

 

可能是她不愿被人记住那些不光彩的作品，自己主动销毁了，也可能是她的作品确实不值得阅读，完全没有流传开来。

 

总而言之，那些故事就和离开陆地的人鱼一样，被时间的浪头迅速淹没，再无踪迹可循。

 

***

 

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它们都被前辈们亲手记录在这本记事簿上。

 

每条人鱼上岸之后都有自己的际遇，为着各自所看重的东西痛苦流泪，有的是为了爱情，有的是为了梦想，有的是因为自己遭遇了不幸，有的是因为目睹别人的不幸产生共情。

 

总之，每条人鱼的痛苦源头都不一样，但她们最后都能得到珍珠。

 

有时候珍珠换来的钱财可以弥补她们的痛苦，大部分时候却却远远不能。

 

当她们陷入最深切的痛苦之时，好像也用不上那些珍珠了。

 

于是这本记事簿我越看越困惑，心想这真是一本教人鱼如何赚钱安身的工具书吗？为什么我觉得大部分人鱼都是失去的远比得到的多？

 

但如果这不是一本教人鱼赚钱安身的工具书，为什么每个故事又都在眼泪换珍珠这件事上着墨最多呢？

 

我不明白，但我也不担心。

 

因为那时的我正值年华最好的时候，所有疑问都可以自己去岸上找寻。

 

我相信自己能找到答案。

 

我相信自己能得到珍珠。

 

我相信自己正朝着美好生活的顶点前进。

 

等我体验过这一切，一定把答案认真写在事件簿上，把我的故事讲给后辈们听。

 

***

 

真临到要离开陆地回去深海的时刻，我却失望地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故事可写。

 

因为我在岸上这些年过得……真的很无聊。

 

我和我的母亲一样，各方面都平平无奇，到了岸上，遇到人和事也都很平常，好好坏坏都很凑合，完全没有什么未知的惊涛骇浪在等我。

 

隐藏人鱼身份的我混迹于人海，像普通人那样求职、租房、工作、玩乐、烦恼。

 

我会在免费的公园跑步，会在深夜的办公室加班，会在连锁便利店买打折的盒饭，会和新交的朋友出去聚餐逛街，会独自窝在出租屋里为肤浅的电视剧傻乐呵或者掉些廉价的眼泪。

 

好吧，这些事情太零碎了，零碎到让我甚至偶尔会忘记自己还是条人鱼这件事，根本不值得记录下来。

 

唯一印象深刻点的事，是我中途谈了场恋爱。

 

对方也是个普通人类，人挺好的，跟我还算合得来，我们的恋爱开头真的很甜。

 

但姨妈在记事簿里说过，恋爱的上半场再甜，下半场也总得吃些苦头。这句预言让我很是忐忑，我一遍遍地猜想，他究竟会怎样伤透我的心，让我痛哭落泪获得珍珠呢？

 

这些猜想并没有成真。

 

我和他的感情后来是淡了，可那是被生活里无数件如砂砾般细小的琐事一点点给磨没的，失望也如砂砾一点点积累，等到某天越过了临界点，我和他就好聚好散，不再往来。

 

分手那天，我本以为自己会哭得撕心裂肺，事实上我却非常平静，一颗眼泪都没有掉。

 

唉，谁会为早就不存在的爱去痛哭失声呢。

 

爱都过期了啊，哭不出来。

 

***

 

之后的日子，没有再赘述的必要，一句话就能总结完。

 

在岸上这些年，我交了差不多的朋友，谈了差不多的恋爱，做着差不多的工作。

 

我跟那些在岸上遇到的普通人一样，年轻，热忱，每日为生计奔波操劳，会抱怨当下的不如意，也会对未来怀着无限期许，期许那最特别的一天赶快来到自己身边。

 

那一定是能让人高光绽放、无比闪耀的一天。

 

可是那一天老也不来。

等着等着，时间就悄悄溜过去了。

到了我该回归深海的时候。

 

***

 

我翻开事件簿最新的空白页，愣了好久都没往上面写一个字。

 

连一颗珍珠都没拿到的我，实在不知道该写什么才好。

 

难道要把本子上属于我的这页空着交给后辈吗？不行不行，太丢脸了，哪怕硬憋，我也该憋点值得记录的东西出来。

 

于是我捧着本子坐在海边，拼命地想啊想。

 

奈何记忆里全是那些零零碎碎的日常，那些不值得记录、没什么特别的日常……

 

不，不是的。

 

我突然意识到，事到如今，哪怕是曾经毫不起眼的琐碎日常，也永远不再属于我。

 

随便一份盒饭都能吃得很香的日子没有了；

没心没肺一沾枕头就能睡着的日子没有了；

轻松交到新的朋友畅所欲言的日子没有了；

有陌生男孩盯着自己泛脸红的日子没有了；

通宵工作后洗把脸就精神了的日子没有了。

 

还有，哪怕白天受了天大的委屈，晚上只需要好好睡一觉就会满血复活的日子没有了。

 

这些都是人鱼刚上岸时所拥有的特权。

 

而我已走到了必须离开陆地、回到深海的时刻。

 

带着我不再年轻、开始衰老的躯壳。

 

想到这里，我抬起头，望着远处即将沉入大海的夕阳，无穷无尽的失落感涌了上来。

 

原来，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在陆地上体验过自己最美好的年华。

即使不够美丽，不够富有，不够精彩，不够深刻，不够尽兴，但那也是我这一生能拥有的、最美好的年华了。

那些不够惊艳的恋人、不够痛快的体验、不够圆满的结果，其实也是这种美好的一部分。

可惜当时的我并不知道。

而那样美好的日子，也再回不来了。

***

 

我站在海水与沙滩的交界处，任由熟悉的海水亲吻我的双脚。

 

回头一望，我看见一颗颗珍珠随着我的足迹嵌在沙滩上，被夕阳的余晖照耀得闪闪发亮。

 

那一刻，我终于想明白，为什么事件簿上每一页都写着眼泪换珍珠的故事。

 

珍珠不是奖赏，不是补偿，而是证明。

 

证明每条人鱼都曾在岸上拥有过生命中最好的一段时光。

 

而每个故事最终，她们也都和我一样。

 

鱼尾化形，跃入深海，融入霞光，再不复返。

 

END

碎碎念：啊，我似乎好像大概仿佛应该是断更挺久的了……

我想lofter上的读者朋友们大多还很年轻，这个故事里的很多东西你们还不会有共鸣，这也是我无比羡慕你们的一点，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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