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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想留长发的她

邱意从小到大都很喜欢留长发,很长很长的头发。

 

于是她的长发留了剪,剪了留,就这样兜兜转转了几十年。

 

***

 

邱意从小就有一头让人羡慕的好头发。

 

发丝浓密乌亮,长得又快又直,两三年就能长到齐腰,发量还多到大人一手抓都抓不住,在这个八十年代时、拢共还只有两条半街的偏僻小镇上,任谁见了,都得夸一声:“啧啧,这小姑娘的头发可真漂亮。”

 

那时候邱意还很小,懂的事不多,但她知道这是一句夸人的好话,是比山楂糖和冰棍儿更难得到、更珍贵的好东西。

 

因此邱意很宝贝自己长长的头发。

 

和邻居小伙伴一起玩过家家的游戏时,她也最爱给头发上披一条破了洞的丝巾,假装自己是童话故事里的长发公主。

 

可惜邱意不是公主,她家连说是普通人家都勉强,经济上一直挺困难的。

 

母亲时常病着下不了床,家里又有六个女儿要养,父亲一个人在外打工也没多少收入,生活中无数琐碎的裂缝,连同那些灰扑扑的蜘蛛网一起,密密麻麻爬满了家中每个角落。这个家就像个可怜的破水罐,表面看着还是完整的,水一倒进来,立马就不知道从哪儿漏没影儿了。

 

窘迫的境况让邱意家里不得不牢牢抓紧能得到的每一分钱,分分厘厘都是活命钱。

 

就连女儿卖头发的钱,也是绝对不能放过的。

 

在邱意的童年记忆中,一直存在一个很可怕的人物。

 

就是那个每隔半年便会出现的精瘦老头儿,骑着辆破三轮车,在狭窄街巷间来回穿梭,车上还播放着反复循环的录音:“收破铜烂铁,收旧书旧报,收瓶子头发。”

 

小邱意对那个场景很害怕。

 

印象中,老头儿总是出现在天气阴沉的傍晚,他推开门,背着光,黑漆漆的轮廓堵在门口,只有手上一把大剪子还带着光亮。大大小小几个女孩子缩在墙角,被老头儿的目光压得微微发抖。

 

不是每个女孩都会被挑中,毕竟头发长得没那么快,得多等些时间才能蓄得起来。

 

可是每次总会有一两个女孩被挑中。

 

老头儿直接上手缠住女孩的长发,攥成一把,再旋几圈,拧得女孩头皮生疼、踉踉跄跄跌出人堆之时,大剪子再贴着头皮“咔擦咔嚓”,蓄了很久的长发就被收割,成了漂亮而沉默的尸体。至于剩下的短发,则像狗啃了一样参差不齐,乱七八糟支棱在头顶,这秃一块那冒一头,是犁得稀烂的田地。

 

小邱意的头发长得最快,这意味着她每隔一年多两年多就得这样捱上一次,每次剪完头发,她都会难受得大哭一场,不想照镜子也不想出门见人。

 

但上学又不能不去,她注定会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沦为班上同学的笑柄。

 

孩子们有意无意的嘲弄,刺得小邱意心尖尖都在痛,她无比希望老头儿能把头发稍微剪少一点,剪整齐一点,至少别是那么斑斑秃秃的难看样子。

 

可是不行。

 

老头儿只关心能从女孩头上裁下多少头发,裁下来的头发要是不够长,就卖不上价,对这个潦倒的家庭而言可是重大损失,除此之外的讲究都得靠边站。无论小邱意掉多少眼泪,该遭的罪都一分钱也不会少。

 

这个家承受的其他折磨太多,孩子心里这点小小的折磨,谁都顾不上。

 

从小学到初中,邱意一直过着拿头发换钱补贴家用的日子,从最开始的害怕哭闹,到后面跟五个姐姐一样,不躲不闪,习以为常。

 

邱意本以为自己已经不在意了。

 

直到很多年后,有一次她和朋友一起看电视,无意间看到农场里绵羊被剪毛的纪录片。

 

农场工人从缩在墙角的羊群中随意拽出一只,仰面按在地上,大推子往羊身上一推,厚实的毛垫就落了地,绵羊肚子上露出光秃秃的一大块。

 

朋友看得津津有味,邱意却下意识地将头转到一边。

 

此时电视里在播放什么都不重要了。

 

邱意的心中,只有那种“咔擦咔擦”的响声,一直贴着头皮回荡。

 

***

 

时间到了九十年代,几个姐姐一个接一个地中断了学业,都说念不下去,家里也没钱供,听说沿海有个叫深圳的城市最近两年发展得很快,不如出去打工赚钱。

 

只有邱意坚持了下来,还以擦边的成绩考进了县城里的高中。

 

这本来是件喜事,可邱意还是愁,家里一分钱都拿不出来,离家住校的开销没有着落。

 

好在世上总有好心人,亲戚家的表姑妈拿了些钱接济她,镇上也觉得能出个进重点高中的娃娃不容易,打申请帮她弄了点补贴金。

 

尽管这些钱加起来也没多少,邱意平时每支笔、每张纸的花费都得仔细算过,连表姑妈给的一罐子咸菜都得数着吃,但能继续上学了,她还是很领情,很感激。

 

学校里到处贴着“高考改变命运”的宣传画,这种有盼头的苦日子,邱意觉得值。

 

更让她感到高兴的是,自己可以将头发留长了。

 

或许是因为她住校,让回家卖头发这件事变得不太方便;或许是因为家里只剩一个女儿在,就算卖头发也卖不了多少钱,家里不再惦记;又或许是因为收废品的老头儿年纪大了,再也不会骑着破三轮走街串巷,他们家从此少了一个卖头发的门路。

 

不管什么原因,邱意总算不用再卖头发补贴家里,这头发她想留多长就能留多长了。

 

只是高兴之余,洗头发的花销稍微有点让人烦恼。

 

去学校的公共澡堂洗澡,需要花钱买澡票,一次也花不了多少钱,其他同学吃个冰棍的钱都够了。可是邱意的生活里本来就没有冰棍的存在,她算了又算,硬是算不出自己还能再从哪儿抠点儿钱出来,补上这个缺口。

 

没办法,邱意只能自己去水房打热水,挤在宿舍楼阴暗的公共洗手间水槽里洗头,有时还会躲在狭窄的厕所隔间里擦澡。要是赶上天气热,她连打热水的钱都省了,就接一桶冷水,放宿舍窗边晒一下午,温温凉凉的水也能凑合着用。

 

带牌子的洗发香波当然买不起,她洗头洗澡洗衣服,都是捡同学用剩下的肥皂渣。

 

不过这些都没关系,邱意的头发就是天生漂亮,不管怎么折腾,洗完的头发都是柔顺黑亮,清清爽爽,同班女生都很羡慕,说从来没见过谁的头发能这么好,那些香港电影里的女明星都比不上,电视台该直接找邱意去拍洗发香波广告。

 

人年少时,怎么可能一点儿虚荣心都没有呢。那些羡慕和赞美,对于当时什么都没有的邱意来说,就是生活里最大的安慰和奖赏。

 

光靠着这一点点甜,邱意就能哄得自己相信,辛苦都是暂时的,未来会像她留长的头发一样,越来越好的。

 

这听起来可能有点荒唐,可这一头长发就是邱意当时心里的支撑,最宝贵的信念。

 

直到有一天,学校出了新规定。

 

所有学生都只能留短发,现在是长发的学生,也得立刻剪掉。

 

***

 

去校门口那家理发店剪头发的时候,好多女生都哭了。

 

邱意当时没有哭,一点儿都没有哭。她是在回宿舍的路上,看见路边有个女生手里拿着一把被剪掉的长发,至少手头还留了个念想时,没忍住流了眼泪。

 

邱意没有留下来的头发,她把头发都卖给了理发店,不然她连去理发店把头发修得稍微整齐点的钱也付不起。

 

那一夜,邱意独自躲在宿舍楼道里,哭得格外伤心。

 

既为不得不和心爱的长发告别而伤心,也是为了自己在伤心之际,居然还能冷静地绷着脸,跟理发店就卖头发这件事讨价还价而更加伤心。

 

可是她又能怎么办呢?

 

下周一要交的班费,下个月要交的伙食费,又不会因为她的伤心而自动消失。过分的拮据,会让人连个念想都不敢留。无论邱意从小到大有多痛恨剪头发卖钱这件事,事到临头,那些宝贝的头发,还是被她用来换成钱,应了一时的急。

 

邱意能留给自己的,就只有这一夜的痛哭而已。

 

哭过之后,她还是会擦干眼泪,对着天上的月亮发誓,自己一定会拼命学习,紧紧抓住高考这个救命稻草,去到一个准许自己留长发的地方,到时候不管是钱还是规矩,都困不住她。

 

邱意也确实做到了。

 

她的高考成绩出人意料的好,老师同学都向她表示庆贺,连校长都在全校举办的高考庆功大会上表扬她,顺便还自夸了两句他们学校作风优良,管理严格,把学生从头顶规范到脚底,不然一个刚入学时成绩只是中不溜的学生,最后出不了这样的好成绩。

 

去领高考奖金的邱意笑得有点勉强。

 

校长说得倒也不全错,她的好成绩,的确和当初被迫剪掉的长发有点关系。

 

可谁又会记得,曾经有个不起眼的夜晚,一个女孩因为失去了自己最宝贝的长发,哭了整整一晚上呢。

 

***

 

因为上学上得早,邱意独自拖着大蛇皮口袋,拿着一张皱巴巴的站票,挤上要连开三十多个小时的绿皮火车的时候,还差一点才满十八岁。

 

许多少年人离开家乡去远方读大学时,会对家很舍不得,但邱意没有什么舍不得。

 

家?已经没有家了。

 

就在邱意查到高考成绩之后没几天,醉酒的父亲在工地上失足摔落,最后回到家的,只是一方小小的木盒,还有一笔不算多的赔偿款。

 

母亲那时候本来就病得很重了,又遇到这样的打击,再也熬不下去。

 

邱意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是和母亲的病危通知书一起来的,她抓着录取通知书,急匆匆地往医院赶,想让病重的母亲高兴一下。

 

母亲确实很高兴,蜡黄的脸上都多了一丝喜悦,她伸出皮包骨头的手,摸了摸邱意落在耳边的头发,笑得很吃力。

 

“好,咱们家六丫头最乖,最有出息,以后再把头发留长些啊,妈喜欢看。”

 

那就是邱意对于这个家最后的回忆。

 

不会再有更多了。

 

之后母亲的葬礼上,五个姐姐当中有四个为了父亲那笔补偿款闹得不可开交,还有各方讨债的亲戚涌上门,把家里最后一点值钱的物件搜刮干净,如此种种,虽然都还与这个家有关,但它们都不是这个家活着时的一部分,只是这个家死去时残留的一点影子罢了。

 

所以邱意一个人拖着大蛇皮口袋挤上绿皮火车时,并没有什么对家的留恋。

 

更多的,是对未来的迷茫。

 

过去她熟悉的一切,都被遗留在火车窗外飞速掠过,火车前进的方向,指着一个邱意从来没有去过的大城市。

 

那里会有各种各样她没见识过的新鲜事物,还有形形色色的陌生人,尽管生活仍然会拮据窘迫,不过邱意早就习惯了,她不会害怕已经吃过的苦。

 

望着自己映在车窗上的影子,邱意悄声对自己说,不怕,不要回头,前面会更好的。

 

她想,被剪掉的头发迟早一天会慢慢长出来。

 

那被撕碎的生活,也会重新愈合吧。

 

***

 

大学生活在邱意的期待中开始了,问题当然有,但邱意不会被吓倒。

 

她就像一颗被风吹到悬崖边上的杂草种子,怎么着都能想出办法往石头缝里扎根发芽。

 

见识太少,就去看去问;基础不牢,就去学去补;没有钱用,就去申请学校的助学金,去学校外面打零工当家教,去跟成绩最好的同学较劲,用高分赢些奖学金,这样学费生活费就都能完全靠自己兜住了。

 

尽管每天从早到晚忙得跟陀螺一样,生活品质没法跟同学们比,可是邱意本来也没有时间去比较,去委屈。

 

人太忙的时候,时间就会过得飞快,快到不留痕迹。事后回想,邱意甚至觉得当时那段日子自己就好像忙到失忆了一样,想起不来当时究竟具体都做了哪些事情。

 

好在一头漂亮的长发替她给那段流逝的时光做了标记。

 

大学的伙食要更好些,至少食堂的免费粥和特价菜管够,营养跟上来,邱意的头发长得更快了,暑假军训结束就快够到肩膀了,等寒假过完蔓过了后肩,再到暑假,已经是扎起来厚厚长长的一大把了。

 

就算因为平时太忙,她跟其他同学交往不够密切,可整个班级乃至整个专业的同学,一提到邱意还是会有印象,都知道她是那个每次上课都坐第一排,背后拖着长长马尾辫的女生。

 

那一头乌黑的头发,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实在是漂亮。

 

不过厚厚的长发好看是好看,也是问题。

 

大学这边的天气和邱意老家差得很远,一个潮湿一个干燥,头发在老家洗完很快就能变干,在大学这边洗完却老也干不了。有时候邱意洗完头,头发湿漉漉的状态甚至能持续六七个小时,哪怕外面那层看起来是干了,捞起来一摸,里面那层还滴着水。

 

一开始邱意还想着忍一忍,很快她发现这个没法忍。

 

天热的时候,湿头发就像大夏天往背上裹了条刚浸过热水的厚毯子,闷热又黏糊;天冷的时候,湿头发又把单薄的棉衣浸了个透,冷风一吹,浑身的热气都给散光了,冻得邱意直打颤。

 

而且白天有空洗头都不算最糟,要是不巧碰上只能晚上洗头,睡觉把湿头发压得乱七八糟都不说了,就等着第二天剧烈的偏头痛找上门来吧。

 

看来吹风机是必须弄一个了。

 

邱意没有马上买,而是忍了很久之后才买。因为她一直以为吹风机都很贵,自己得先多攒点钱。等攒了好久的钱,她才发现,原来在每年毕业季时学校搞的跳蚤市场上,那些颜色花花绿绿的二手吹风机一点都不贵,少吃几顿早饭钱就够了,这真是一个惊喜的意外。

 

在几个大四学姐摆的摊子上,邱意选了一个黑色的吹风机,虽然它笨重了些老旧了些,边角都掉漆了,举在手上也比较费劲,一打开,风还是吹得热呼呼的,湿头发很快就能吹干。

 

邱意对这个老吹风机爱不释手。

 

千禧年的元旦节前夜,邱意坐在宿舍里吹头发,听见窗外的人群正在为新世纪的即将到来而欢呼,邱意心头也感到一阵莫名的雀跃。

 

吹风机的风从指缝穿过,暖暖的,痒痒的。它不漂亮也不贵重,但它是聒噪的关心,是难得的惬意,是迟到的幸福。

 

邱意不挑,她很开心,她很满足。

 

***

 

大三结束的那个暑假,因为老宿舍楼要重新整修,邱意搬进了新宿舍,带着最初的蛇皮口袋,还有那个丑丑笨笨的老吹风机。

 

新室友和她都不是同一个专业,交情不深,又临近毕业,大家各忙各的事,相处起来很平淡。

 

这倒是没什么,倒霉的是,有一个室友非要说邱意用吹风机的声音太吵,让她只能在自己没睡觉的时候才能用吹风机。

 

本来这个要求不算过分,问题是这位室友跟其他人不太一样,平时二十四小时都待在宿舍,既不去上课,也不去食堂,一日三餐都让人帮忙带回来,绝大部分时间都躺在上铺的床上,除非要上厕所了才会下来。

 

就算是邱意想找她不在宿舍睡觉的空档用吹风机,也根本找不到。

 

邱意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这位室友躺在床上时是否睡着,试图在对方明显是清醒状态时抓起吹风机,可只要吹风机一响,对方立马翻身坐起,居高临下地骂骂咧咧起来。

 

邱意不想搭理她,架不住室友先去宿管举报邱意违规使用电器,可学校规定宿舍里可以用小功率的吹风机,邱意没违规,宿管阿姨不能没收她的吹风机。

 

见举报没用,室友又闹到了辅导员那里去,辅导员说和了好几次,皆是徒劳,问题一点儿也没有得到解决。

 

而室友的态度是一天比一天差,从最初说自己睡觉被吵到,到后面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宣称自己神经衰弱,完全听不得吹风机的声音,一直休息不好,身体越来越差,总之邱意再用吹风机,就是要把她往死里逼,其他人对此要是纵容,也都是混蛋,都是帮凶!

 

邱意有一段时间不敢再用吹风机了,至少是不敢再在宿舍里用了。

 

她想过很多办法,比如去宿舍走廊有插头的公共区域用吹风机,或者去隔壁关系稍好一点的宿舍用吹风机,可即便做到这个程度,苛刻的室友仍然没有消停,她总能找到新的起事由头。

 

比如抱怨邱意每天在宿舍要落好多头发,这些头发飘得到处都是,搞得她都要呼吸过敏了。

 

又比如说邱意晚上披着长头发的样子很像女鬼,自己心脏不好,要是被邱意的鬼样子吓坏了,身体和精神的损失都要邱意来赔。

 

邱意对这位不可理喻的室友真是忍无可忍。宿舍其他人虽说都是短发,可她们偶尔也会用吹风机啊,从来不见这个室友反应那么大,她摆明了是故意针对自己。邱意很困惑,她自认为并没有得罪对方,为什么这个人就跟个疯狗一样专门咬着自己不放?

 

万般无奈之下,邱意想要换宿舍,申请交上去,石沉大海。

 

她去问为什么不给换,负责的老师来了一句:“都大四了还换什么换啊?室友之间闹点小矛盾是很正常的,别那么斤斤计较,心胸大一点嘛,现在的小孩怎么都那么小气。”

 

邱意不再多言,掉头就走。

 

这世上有许多苦痛,沉得都快把人压垮了,在别人看来,却是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够打发了。

 

邱意早就明白,也早就习惯了。

 

***

 

之后邱意不惯着那个喜欢吹毛求疵的室友了,只要不是大家在宿舍休息学习的时间,吹风机她想用就用。

 

对方当然对此很不痛快,成天在宿舍里阴阳怪气,邱意就当没听见。

 

直到室友不知道从哪儿偷看到了邱意过去填的助学金申请表,知道了邱意的家庭情况,当天晚上她就在宿舍里,对正在吹头发的邱意尖酸道:“呵,怪不得有的人这么没教养呢,有妈生没妈养的。”

 

邱意放下吹风机:“你说什么?”

 

“我说啊,你那个破吹风机吵死人了。”对方不屑地笑。

 

吵架就是这样吵起来的,中途室友落了下风,气急败坏间,居然跳下床来,抓起邱意的老吹风机就从宿舍窗户扔了出去。听到老吹风机掉到下面,发出“砰”的一声响,邱意感觉自己脑子里有根弦一下子绷断了,她冲过去,跟室友厮打成一团。

 

宿舍里其他几个人围过来劝,没用,当时邱意身上已经捱了几下,这个暗亏她不吃,常年干活,她手上是有力气的,使劲往对方身上招呼,扯着什么拽什么,旁边桌面上的东西被推洒了一地也不停手,总之憋了那么久的火是要一次发个够,不可能再留一点客气。

 

然后,她就扯掉了对方的假发。

 

原来室友小时候遭过意外,头皮被烫掉一大块,成了疤痕遍布的癞头,再长不出头发来。

 

如今这个隐藏许久的秘密忽然曝光,喧闹的场面被迫暂停,宿舍里其他几人面面相觑,室友倒坐在地板上嚎啕大哭,狰狞的疤痕就那么赤裸裸地摆在那儿,可怜是真可怜,难看也是真难看。

 

邱意站在一旁,僵硬地别开了视线,不说话,也不愿意再多看对方一眼。

 

此刻她的心中没有丝毫怜悯,只觉得烦躁,还有厌恶。

 

其实对方一开始并不是介意她用吹风机,这只是个无关紧要的由头,真正的原因,是那些无法言说的隐秘嫉妒。这些嫉妒与可怜掺在一起,混成了可悲和可恶,有人看了同情,有人看了讨厌。

 

邱意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自己竟然跟这样一个疯子空耗了那么久,一点意思都没有。

 

邱意决定结束这些无聊的纠葛,时间宝贵,浪费不起。她平静地坐回自己的座位,翻开了一本专业书,没想到这番举动反而惹恼了室友,她最引以为豪的痛苦,换来的居然只是邱意的漠然以对,她咽不下这口气。

 

或许邱意的不以为意,才让她最是在意。

 

下一秒,室友抄起刚才在扭打中落在地板上的剪刀,发疯一样揪着邱意的头发一通乱剪。

 

事情发生得太快了,谁都没有反应过来。

 

邱意再次失去了她的长发。

 

而且它们还被室友一把撒向了窗外,被风吹散,捡不回来了。

 

***

 

这件事在学院里闹得还挺厉害。

 

其实邱意并没有闹,她只是冷静地向学院反映了情况,希望学院给个公正的处理,是室友那边闹得更厉害。

 

她一天天地给学院连打好多个电话,哭得要死要活的,甚至扬言说要从学校主楼顶上跳下去。很快室友的父母和本地的亲戚们也出了场,他们三天两头往学校跑,一会儿说自家女儿身体不好,受不得这些压力,一会儿又说要找媒体曝光,说学校欺负人。

 

但凡了解点内情的人,都知道这事儿是室友不占理,邱意被欺负。

 

奈何室友一方人多势众,气势汹汹,而邱意身后孤零零的,只站了自己的影子。

 

于是每一个正在被这件事打扰、想要尽快摆脱麻烦的人,包括学院老师、辅导员、以及宿舍里其他几个人,都开始和稀泥:“算了算了,邱意,不要再跟她闹下去,就让这件事翻篇吧。”

 

凭什么?

 

邱意咬紧牙关,她闹的事情,却要我算了。

 

见邱意不肯松口,那些想要息事宁人的说客又换了一套说辞,将室友的童年遭遇加油添醋说一遍,再带着老好人的口吻对邱意说:“你看你看,她多可怜,就不要跟她计较了嘛。”

 

邱意漠然地想,哦,不就是把生活的伤疤掏出来给人看讨同情嘛,我也有,我也能。

 

但她没有那么做。

 

有些伤疤,毫无遮掩地摆出来给所有人看,会比伤疤被捂得发臭发烂更疼。

 

所以拉锯战到最后,邱意妥协了,她唯一的要求,就是学院给她换间宿舍。这回学院倒是答应得很爽快,趁着那位祖宗大小姐被父母接回家过周末的当头,邱意迅速收拾好了原本就不多的东西,拖着还是当初入学时用的大蛇皮口袋往门外走。

 

宿舍里其他几个人心虚地别开目光。

 

对于她们先前也是偏向息事宁人、没怎么替自己说过话的事,邱意是无所谓的。本来大家平时交情就淡,遇到事了还指望别人跟自己一起分摊麻烦,不现实。

 

他们只是没那么好,也没那么坏罢了。

 

邱意没有拖着对室友们的怨气一起离开,她的蛇皮口袋已经满了,放不下这些无用的东西,她选择将这一切都抛之脑后,不要为了注定会疏远的陌生人费神。

 

她甚至可以心平气和地跟室友们说再见,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风平浪静。只是在迈出门槛的瞬间,邱意低头,看到一缕长头粘在地板角落缝里,眼泪却突然涌上眼眶。

 

她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她的头发,整个宿舍只有她才有这么长这么黑的头发。

 

心脏开始一阵阵剧烈地抽搐发疼。邱意想不通这究竟是为什么,明明这些头发都是死物,是她浑身上下唯一舍弃了也该无所谓的东西。

 

就算剪掉,也不该疼的。

 

***

 

邱意大学毕业时,距离千禧年没过多久,大学生在市面上还算是金贵的,找工作不算难事。

 

不过毕竟是小地方来的人,她对行业啊公司啊都懵懵懂懂没什么了解,那时候网络信息还不如后来发达,家里也没有任何有见识的长辈能帮忙指点几句,邱意就像只不认路的小飞雀,扑腾着翅膀,跌跌撞撞扑进了求职大军里。

 

最后她留在了大学所在的城市,在一家正在扩张的建筑设计院里得了一份中不溜儿的工作,待遇凑合,前景尚可,单位还分了间单身宿舍给她住。

 

虽然宿舍窄了点儿、老了点儿、破了点儿,好在是一人独享,邱意在宿舍里随便干什么都没人过问,再也没有爱挑事儿的室友在跟前烦人。

 

不过邱意并没有心安理得地把自己藏在这间小宿舍里,她没这样打算。

 

她的新出路,是在宿舍之外。

 

先前在大学宿舍里跟室友闹那一场,还有找工作时的稀里糊涂,都让邱意模糊地意识到,再像过去那样成天只顾着忙“正事”,独来独往,日子过是能过,可想要过得更宽裕更舒服,这样就不够了。

 

她要想要在这个大城市真正地扎根,没有亲人,至少得有些关系不错的朋友,工作上也该把和人的关系理顺些。比起凡事只靠自己一个人抓瞎,好事有人提携,坏事有人指点,路总归是能更好走一些。

 

可具体该怎么做,从来没有人教过她,教科书上也没有写,邱意只能一点点去试。

 

中间有过很多试错的时候,比如把同事当朋友,过于坦白信任,却被对方抓着把柄背后捅了一刀;也有过平时只知道埋头做项目,不知道多和领导沟通表现,到了项目得奖该分饼了,连点饼渣子都没分到的时候。

 

一边是工作上的专业事务不懂,处处都要从头学起,一边是生活中的人情世故不懂,处处也要从头学起。本来设计院的工作就不轻松,总有做不完的项目、画不完的图纸,于是邱意工作之后的日子比上学时还要更忙,忙得披星戴月,脚不沾地。

 

时间再一次于繁忙中飞逝,不知不觉间,邱意的短发长过了肩头,又披了厚厚一层。

 

有时她加完班回到宿舍已是深夜,累得只想扑床上倒头就睡,可是不行,她还得强打着精神洗头发吹头发,这一小时的辛劳不能省。想要留着好看的长发,这是必要的代价。

 

邱意也曾试探着问镜子中的自己,要不干脆剪成短发算了?短发是没长发好看,可是就不用那么麻烦,自己也没那么累。

 

她看见镜子中的自己倔强地摇了摇头。

 

那好吧,就不剪。

 

邱意咬着牙,使出了十二分的力气,头发也要留长,工作也要上进,人情世故更得好好去学,哪一方面都不能落下。

 

所幸这些辛苦都是有回报的,没过两年,邱意就因为在同届入职者里表现最优,受到部门领导赏识,被提了职,工资也跟着涨了不少。这下日常开销是完全不用愁了,逢年过节,邱意还能给老家的表姑妈包个大红包,作为她当年接济自己上高中的感谢。

 

看着银行账户上的数字稳定增长,心里一直紧绷了一根弦的邱意终于松了口气。

 

她看向镜子中的自己,挺胸抬头,乌发如瀑,眉眼间的光彩比过往任何时候都更好看,嘴角不禁慢慢翘了起来。

 

这些都是她完全靠自己挣来的。

 

邱意很感激自己过去的坚持和努力,连那种坚信生活和头发一样,就算一时失去还能再好起来的傻气也感激。

 

要是不这样犯傻,她撑不到走到这里。

 

***

 

邱意没想到,这头漂亮的长发,还跟红线似的,给自己引来了一段姻缘。

 

有一次她去外省某个小城出差,在做项目现场调研时,不巧赶上刮风沙的坏天气,邱意被灰头土脸地吹了一身,头发间也夹满了沙砾,想着第二天还要跟当地合作方的领导开会汇报,这头发是不洗不行。

 

当天晚上,邱意结束工作,回到条件简陋的小城招待所,在房间浴室里凑合着用冷热交杂的水洗完头,一用上自带的电吹风,整个房间忽然变得黑漆漆一片。

 

邱意吓一跳,还以为是自带的吹风机让房间跳闸了,之后才发现整栋楼都停了电。

 

招待所前台的服务员对人也没个好声气,面对邱意的求助,冷淡地说了句“这个我们也没办法”,然后就把头转过去,无论邱意说什么都装听不见。

 

邱意生气之余又很无奈。

 

在外奔波一整天,她太困了,等不了头发自然风干,可要是枕着湿头发睡觉,一早起来,头发还不知道得炸成什么样子,去见客户也不礼貌。

 

外面还“呼呼”刮着风沙,邱意也不敢贸然出门,不然又得洗一次头发。正发着愁呢,邱意回房间的路上,突然发现走廊上的一盏小灯居然还亮着,再顺着小灯的电线一看,电源插在走廊墙壁顶部的插座上,插座上还有空的插口。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就单单这个插口还有电呢?

 

邱意搞不明白,但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死马当成活马医,邱意从房间里搬来椅子,站在椅子上将电吹风的插头插了上去。

 

结果还真的能用。

 

可惜高兴不过几秒钟,刚刚还中气十足的电吹风就哑巴了。原来是插座太容易松动,必须得用手按住才能用,否则稍微一扯就会马上断电。

 

这场面就很为难了。

 

邱意站在椅子上,一手按着插头,一手举着吹风机,头垂着将长发散开,用这个难度极高的姿势战战兢兢地保持着身体平衡,担心自己随时都会不小心摔下去。

 

而人就是怕什么来什么,邱意手举累了,刚想放下吹风机歇一歇,突然脚下不稳椅子一晃,她浑身也跟着歪斜,差点没摔出个灵魂出窍。

 

一个陌生的年轻人冲过来帮她扶住了椅子,还好奇地问她在干什么。

 

邱意惊魂未定,狼狈不堪,她伸手拨开自己乱糟糟、湿漉漉、并且一直往下滴水的长发,小声解释了一下方才的状况。

 

年轻人听完以后哈哈大笑,他让邱意先下来,自己可以帮她按住电源插座。

 

那插座离地面实在太远,就算年轻人个子挺高,也还是够不着。所以那天晚上,是他站在椅子上帮忙按着插头,看着邱意站在下方吹头发。

 

这是个尴尬的场面,却也是个友善的瞬间。

 

中途邱意偷偷仰头去看这位主动帮忙的好心人,看暖黄色的灯光映在对方的脸上,把那份笑容晕染得更加随和亲切,她又不好意思地把头埋了下去。

 

灯光昏黄,晚风微凉,星月静谧,夜色悠长。

 

谁也没有说话。

 

空旷的走廊里,只有电吹风的“呜呜”声,一点一点吹干了邱意发丝上的水迹。

 

然后走廊左右两边的景象也模糊了,所有光线缩成一团,拢在一高一低的两人之间,整个世界只余了这么一方小天地,安宁平缓。

 

短短半小时,却让邱意觉得莫名温暖。

 

***

 

一年多以后,在两人的婚礼上,邱意听到了青年对于当夜状况的另一番描述。

 

他打趣说,当时自己大半夜的走过乌漆嘛黑的走廊,突然看见前面有个白衣女鬼悬在天花板下,张牙舞爪,脸也没有,只有一团黑头发挂在半空摇晃,差点没给他吓得腿软。

 

“幸好我看见女鬼要从椅子上摔下来了,也还是想要见义勇为帮个忙,不然就把我那么大一个好媳妇儿给摔没了呀,哈哈哈。”

 

是的,那个热心肠的年轻人,后来成了邱意的丈夫。

 

遇到邱意的那次,他也是去那座小城出差的,两人回程的火车,也刚好在是同一班车上的同一节车厢。两人在火车上愉快地聊了一路,下车时还交换了名片。

 

这就是所谓的缘分吧。

 

不过两人的恋爱过程有些波折,主要是男友的父母对邱意很不满意,他们认定了像邱意这种小地方来的穷女人,故意来招惹大城市出身的男友,肯定是动机不纯,总得贪图些什么。

 

男友试图向父母解释邱意根本不贪他什么,是他主动追求的邱意,奈何两边谁也说服不了谁,吵架吵了好多回,关系越闹越僵。中途邱意都疲了,觉得再这样磨下去也没用,她跟男友说,要不我们还是算了吧,闹成这样,就算硬要结婚,以后我们两个也过不好的。

 

男友答应了分手,虽然邱意看得出来他极不情愿。

 

其实邱意心里也很不好受,她强忍着难受,特意去订了那家两人过去一直舍不得去的高档餐厅的位置,跟男友说我们两个第一次吃饭是你请我,这回该我请你吃顿饭,咱们好聚好散吧。

 

走去餐厅的路上,邱意看男友整个人一直没精打采蔫蔫的,还主动安慰他,拿自己以前剪头发的事情举例,说没关系的,很多我们看重的东西,就跟这头发一样,剪了还会再重新长出来,就是需要多点时间,最后总能恢复的。

 

男友突然停住脚步,抬起头来,紧紧抱住邱意。

 

邱意听见他哽咽着说:“可是我知道,你每次剪头发的难受都是真的,剪掉的头发也都再回不来了。”

 

于是邱意也哭了。

 

她知道男友说得对,假如能让头发好好留着,谁又舍得总是用“头发剪了还能再长”这种理由来搪塞自己呢。

 

两人站在街边路灯下,相拥而泣。

 

结果那顿饭吃了之后,两人不仅没有分手,反而敲定了婚期。

 

男友也算是个很能拿主意的人,他替邱意将父母的不满都挡在了身后,自己从家里搬了出来,还跟邱意开玩笑说,你能靠一个人在这个大城市里立住脚,那我也不会输给你的,说不定还能比你做得更好呢。

 

零几年的时候,大城市的房价已经不便宜了,好在两个名校毕业的年轻人踮踮脚还是够得着的,两人各自的积蓄统统掏出来一算,都够给一套小一点的三居室付首付了。

 

只是钱要是都用来买了房,其他地方就不宽裕了。男友当时一边惊叹邱意太能攒钱,工作年限比自己少两年,积蓄居然不比自己少,一边又对买三居室有些犹豫,说不然我们还是先买个两居室做过渡,剩下的钱拿来给你办场风光点的婚礼?

 

邱意不同意,她想起了小时候全家人住在一套窄破房子里打挤的日子:“不用,不办婚礼都行,我就想咱们家敞亮点,住着舒服啊。”

 

因此两人的婚礼办得很简单,就请了两桌朋友,司仪也是新郎的好哥们,气氛很是轻松愉快。

 

婚礼上司仪问新郎,他是怎么和新娘结缘的,新郎又把那次初遇拿出来,非常浮夸地当众描述了一番自己半夜遇到“女鬼”的场面,笑得前仰后翻,形象全无。

 

邱意忍不住想对他翻白眼。

 

见新娘子一脸嫌弃,新郎赶忙过来搂着她,哈哈大笑着亲了一口她的长发。

 

“也幸亏我好人做到底,还帮她按住吹风机的插头,一直耐心地等她吹完头发,这才知道我媳妇儿原来长得这么好看,头发那么漂亮!”

 

***

 

婚后没多久,两人买的新房还没交房,邱意就怀孕了。

 

这个孩子怀得很辛苦,邱意的孕吐反应持续了好几个月,吐得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好不容易把孕吐止住,在丈夫的精心照顾下长了些肉吧,邱意又变得特别怕热,稍微一动,背上就全是虚汗。

 

再让那厚厚的头发往背后一捂,整个一大火炉贴上来了。

 

邱意试过把头发扎起来,没用,厚实的头发依然紧捂着头皮,汗水被捂得噌噌噌地往外涌,头皮很快油了痒了,每天都得洗。

 

而大着肚子洗头确实不方便,一大把长发浸满了水,就像个沉重的船锚似的直把邱意往后拖,拖得她在浴室里站都站不住,从小椅子上起身也是踉踉跄跄的。

 

丈夫放心不下,每次都要来帮邱意洗头,洗完以后还非要帮她吹头发。

 

他说湿着头发怕她感冒着凉,对母子两个都不好。

 

那段时间丈夫的工作正好也忙,新房子交房了要装修,请的施工队办事又不实诚,处处都得费心看顾。丈夫一个人又要忙工作,又要盯装修,还要照顾孕妇,原本挺精神一年轻人,很快就累得眼袋都显出来了。

 

这些邱意都看在眼里,无数次劝丈夫不用这么紧张她,洗头吹头的事她自己能搞定,让丈夫有空多歇歇,丈夫却很坚持,就是不听她劝。

 

不过人再逞强,也有撑不住的时候。

 

有天晚上,丈夫帮她吹头发,大概是实在太累了,手还拿着吹风机往上举,脑袋却瞌睡得不停地往下点了又点。

 

这让邱意想起自己刚工作那会儿,也是经常大半夜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但还坚持着洗完头发要吹干,仗着年轻身体好,总是硬挺着不肯向生活低头,宁愿自己多受累。

 

奇怪的是,很多时候人可以对自己心很硬,无论多难多苦都不当回事。可一看到心爱的家人受罪,心却立马软了,再多一刻都忍不下去。

 

第二天,邱意主动去了理发店,说要把及腰长发全部剪掉。

 

理发师举着剪子迟迟不敢下手,反复确认道:“哎呀,这么好的头发,真要全剪了啊?”

 

邱意朝镜子中的自己点点头,笃定地一挥手:“全剪了!”

 

那天晚上丈夫下班回到家,本来跟往常一样是笑呵呵的,绝对不会把在家外面受的累和委屈往家里带,可一看到邱意的短发,他的眼神立马就僵住了,满满的都是心疼。

 

这家伙明明平时话很多的,这时候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但也不必多说什么,他们之间,很多话不用说出口,互相也都明白。

 

邱意挺着肚子走过去,跟丈夫来了一个不碰肚子的拥抱,丈夫的脸贴着她的脸,有一股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却让人感到很安心的熟悉味道。

 

邱意拨弄着丈夫的胡茬,偷偷地想:好奇怪,这次剪掉头发的感觉很新鲜,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

 

虽说头发是剪了,心里却仍然觉得很圆满。

 

***

 

女儿出生了。

 

迎接新生的喜悦消退之后,邱意头疼地发现,这个不智能的小家伙,照顾起来要比日常工作还要麻烦一百倍。

 

工作、孩子、家务、房贷,种种压力合伙袭来,夫妻两个每天忙得跟打仗一样。那段时间,他们就是同一个战壕的战友,每天被生活琐碎轰炸得人仰马翻,完了之后连喘息恢复的时间都没有,还得互相搀扶着马上爬起来,并肩面对下一场战斗。

 

这种情况下,邱意哪有心思再留长发呢。

 

干练的短发造型就这么保留了下来,邱意自己没觉得有什么,倒是丈夫时常觉得可惜。

 

有次两口子一起给宝宝洗澡,邱意随口感慨了两句宝宝头发生得浓密,以后留长发肯定好看,丈夫便打趣说,老婆,你那么喜欢长头发,自己也留着吧。

 

“我记得谈恋爱那会儿,你留长发是很好看的。”

 

“嗨呀,我可没谈恋爱那会儿年轻了,就算留长发也没那么好看了。”

 

邱意一边开着玩笑,一边拿了毛巾给刚洗完澡的宝宝擦干,那边丈夫将宝宝接过去,熟练地换上小裙子和尿不湿,抱着宝宝亲了一大口,故作正经地看向邱意。

 

“老婆,这我可就要批评你了,有时候谦虚过分就显得假了啊。”

 

小宝宝趴在父亲肩头咯咯笑,男人立刻得意起来了。

 

“你看,女儿也同意我说的,干脆这样吧,老婆,你和女儿就一起把头发留起来,比一比谁的头发长得更快。”

 

说完,男人将宝宝翻过来抱在怀里,父女两个一起对着邱意傻笑。

 

“老婆,你想啊,到时候我右手抱着女儿,左手挽着你,咱们一家三口就那么雄赳赳昂昂地上街去,街上其他人一看,哟,这个帅哥好福气啊,有一大一小两个漂亮的长发姑娘陪在身边,别人不知道得有多羡慕我呢!”

 

邱意差点没忍住笑,假装生气去挠老公的痒痒,老公护着宝宝躲到沙发上,顺便伸手一捞,把邱意也扑倒捞到沙发上。

 

一家三口抱成一团,也笑成一团。

 

***

 

之后两年,邱意真的又把头发留长了。

 

夫妻两个的工作都步入正轨,小女儿也越养越乖巧,为父母省下了许多麻烦,于是苛刻的生活为邱意开出一道细细的缝,从中撒了些小小的轻松。

 

这点轻松不够做别的,但足够她把头发慢慢留长了。

 

这一回,家里会欣赏她长发的人,除了丈夫,还多了女儿这个小观众。

 

邱意有时会把长发编成一条乌黑的大辫子,小女儿特别喜欢,每次都好奇地摸了又摸,闻了又闻,就好像那条大辫子是什么了不起的宝贝,别的东西再好都比不过。

 

要是女儿因为什么事情哭闹了,拿别的玩具都哄不好,就要邱意这条大辫子,一给她揪着不放,小丫头立马就哭脸换笑脸,变成了一脸幸福的乖娃娃。

 

邱意认为这是种甜蜜的烦恼:“这小丫头怎么那么喜欢玩头发,也不知道是随谁的。”

 

丈夫也不急着来替邱意解围,调侃的话是一套一套的。

 

“充分说明她是我们两个亲生的啊,老婆,女儿头发长得好,随你,女儿喜欢你的头发,随我。嘿嘿,咱们女儿真会长,把父母的优点都学过去了。”

 

邱意被丈夫这幅耍赖皮的样子搞得没脾气,只能抱紧女儿朝他抛出一记鄙夷的眼神。

 

丈夫就当看不见,还是乐呵呵的。

 

“等我这阵子工作忙完,女儿的头发也该足够长了。老婆,到时候干脆我们请假去看奥运会现场吧,随便什么比赛都行,我要带着两个漂亮的长辫子姑娘到奥运场馆里去显摆!”

 

***

 

丈夫的心愿没有机会达成。

 

偶尔邱意回想起来,也会觉得这大概是自己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她还记得,那天是个周末,丈夫出差在外。吃过晚饭,邱意带着女儿去家附近新开的儿童乐园玩了一会儿,等再从场馆里出来,外面居然下起了暴雨,一时半会儿也没有要停的意思。

 

邱意在场馆附近找了一圈都没有找到卖伞的,打车也打不到,路程太短,费劲又不赚钱,没有司机愿意接这个活儿。

 

女儿玩得困了,哭闹着要回家,邱意正在发愁,丈夫打来了电话。他刚从外面出差回来,看见母女两个不在家,担心她们是被大雨困在了外面。

 

“你们先好好在室内坐着等,别着急,我马上带伞来接你们啊。”

 

这是丈夫对邱意说的最后一句话。

 

在带伞去接她们娘俩的半路上,他被打滑侧翻的水泥车给压着了。

 

“好在是没受什么苦,立刻就过去了。”在殡仪馆忙前忙后给丈夫安排后事的时候,邱意很平静,还会说些安慰的话给亲友们听。

 

中途需要回家一趟拿东西,邱意把女儿托付给靠谱的同事照顾,独自一人回到家里。

 

家里空荡荡的,光脚踩在地板上,都会发出回音。

 

邱意突然脑子一木,忘了自己原本回家是要拿什么,而是木然地收拾起家里来。

 

收拾了一会儿,她看见丈夫出差用的行李箱还摆在家门口,就习惯性地打开,脏衣服丢进洗衣机,剃须刀放回盥洗台,文件袋放在他书桌上,穿过的臭袜子她不用管,但证件票据这些都要分类收好,其它零零碎碎的物件也有该去的位置。

 

收拾到后面,她看见行李箱最下面压着一个包装盒,大概是被压了太久,表面都起皱了。

 

不用打开,光看盒子上印的广告图,邱意就知道里面是什么。

 

她先前只是看电视广告时随嘴提了一句,说这个牌子的吹风机贵是贵了点儿,但应该挺好用的,没想到在一边听到的丈夫上了心,特意在出差的时候买了一件。

 

盒子拆开,里面还有丈夫亲手写的小卡片。

 

他说,老婆,我才发现你原先用的旧吹风机都漏电了,很不安全,我给你买个新的用。

 

他说,老婆,别总对自己那么省,你放心,有我在,我们以后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他说,老婆,我要帮你吹一辈子的头发。

 

邱意忽然浑身一软,瘫在地上,死死抱着那把新吹风机,嚎啕大哭。

 

***

 

邱意将自己的长发编成一个大辫子,一剪子剪断了。

 

那一瞬间,她没有什么心疼的感觉,只是微微有些心凉,还空落落的。

 

她想,丈夫生前最喜欢她的长发了,如今他要去到一个离自己和女儿很远很远的地方,她心疼他,不想让他两手空空地走,那太孤单了,总该带点儿什么念想。

 

所以邱意剪了自己的头发,赶在火化前,把大辫子放在丈夫冰冷的身体旁。

 

“这个就算是咱们相认的信物,你好好拿着,小心点,别迷路了啊。”这是邱意对丈夫说的最后一句话,“等下辈子,咱们再……”

 

这句话邱意并没有说完,只说到一半,就哽咽着戛然而止。

 

因为邱意根本不相信人有什么下辈子。

 

她骗不了自己。

 

就像这一剪子剪断的头发,烧了就是没了,不可能再重新长回去。

 

***

 

对邱意而言,丈夫离世,是一时的剧痛。

 

之后要怎么带着年幼的女儿好好活下去,则是漫长的钝痛。

 

没有人可以给她这个单亲妈妈搭把手,邱意的父母早已去世,几个姐姐也有各自的家庭和难处,又都不在一个城市,没法多帮她什么。

 

至于婆家那边……唉,本来当初结婚的时候就闹得不愉快,平时来往很少。丈夫过世以后,公婆不仅死攥着车祸的赔偿款不放,还打邱意家房子的主意,非不承认这套房子邱意也出了一半的首付和贷款,试图把房子整个抢过去给他们家小儿子结婚用。

 

之后种种,不提也罢,总之,邱意这回没有战友了,她只有她自己。

 

孤兵作战的感觉可真糟糕啊。

 

现在邱意一个人的收入要扛房贷,要雇保姆,便宜的公立幼儿园又没能排得上,还要给女儿交昂贵的私立幼儿园学费,经常是顾得了这头又顾不了那头,家里的账目总也平不上。

 

为了讨生活,邱意必须把工作紧抓着,就算女儿经常哭着说“妈妈别走”,她也得狠着心肠,将女儿往幼儿园老师怀里一塞,自己一边抹泪一边往公司跑。

 

偏偏零八年之后,那段时间经济大形势不好,邱意所在的行业受到了很大冲击,好些原本红红火火的公司说垮就垮,邱意的公司也是风雨飘渺,说好的年终奖不明不白就没了,每天压过来的工作却还是只多不少。

 

邱意却不敢贸然辞职跳槽。

 

如今职场上更聪明好用的年轻人一茬茬接上来,快要三十岁的她没了底气冒险去拼。

 

现实的压力憋得邱意喘不过气,更可怕的是晚上下班回到家,看见女儿哭着说想爸爸,对丈夫的思念还有愧疚就会趁虚而入,让邱意忍不住一遍遍回想,回想当初在灵堂上公婆痛骂要不是被她缠上自家儿子就不会死的场景。

 

前半生几乎从不回头看的邱意,那阵子时常整夜整夜地失眠,会钻进牛角尖反复质问自己,要是当初不让丈夫送伞是不是就好了?要是当初不带女儿出去玩是不是就好了?要是当初干脆跟还是男友的丈夫分手是不是就好了?要是当初不去那座小城出差是不是就好了……

 

白天拼命工作,晚上精神折磨,就算邱意是铁打的,也要撑不住了。

 

老家的表姑妈听说了她的事,打电话给邱意说,不然还是把小闺女放回老家,我帮你看一段时间吧,多少也能省点开销,你先把工作顾好再说,该休息的时候也得多休息,休息好了才不会胡思乱想。

 

邱意舍不得。

 

奈何舍不得不能当饭吃啊。

 

那年夏天,在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邱意硬着心肠让来接人的亲戚把女儿带走了。离开前,女儿使劲伸手揪住邱意的衣领,哭着问妈妈你不要我了吗?

 

邱意觉得心都要碎了。

 

她扯开女儿揪着自己的手,开口时既像是在给女儿回答,又像是在给自己立誓。

 

“芃芃,等你的小辫子变长,妈妈就去接你回来。”

 

***

 

年底的时候,邱意总算得了空,可以请假回老家看望女儿。

 

那时候视频通话还不常见,老家的亲戚也没那个条件,邱意平时想女儿了,只能通过电话听听女儿的声音。

 

但她也不敢多听,因为她回答不了女儿一次次稚嫩又迫切的询问。

 

妈妈,你什么时候来看我呀?

妈妈,你什么时候接我回去?

妈妈,你不会把芃芃忘了吧?

 

一声声询问,像一把把尖刀扎在当妈的心上。

 

不过让邱意最难过的事,是到了某一天,女儿突然不问了。

 

是因为表姑妈跟她说这样问会让妈妈为难,懂事的女儿就不再问了吗?还是说女儿终于对这个糟糕的妈妈失望了,再也不相信妈妈还爱着她想着她了吗?

 

邱意不敢细想,只能拼命工作积攒假期,对女儿的思念是一天多过一天。

 

所以这次能回老家看望女儿,邱意是非常高兴的,女儿喜欢的零食玩具装了满满一大箱。虽说出了火车站之后,这个大行李箱在坑坑洼洼的石头路上拖着走会很费劲,但邱意心里是轻快的,期待的。

 

等走到表姑妈家所在的那条巷子口,邱意给一群忽然围上来的、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亲戚家的小孩子们分了一袋糖,正打算再往巷子里面走时,突然被旁边一阵响动吸引了注意力。

 

是几个小孩子去闹一个坐在路沿的小女孩,这个去揪一下她的头发,那个去扯一下她的衣领,小女孩被惹得急了,胡乱舞着双手想把他们推开,可惜双拳难敌四手,几个小孩就怪笑着看她干着急,还合伙炫耀自己手上有糖,她没有。

 

邱意看不下去了,正要过去阻止,有个拿了糖的女孩先拦住她。

 

“阿姨,你别过去,她身上脏,头上还有虱子呢。”

 

边上几个小孩又跟着哄笑,还大声喊着那小女孩的名字,说没爹养没妈管的孩子就是这样脏,头上都长虱子啦。

 

邱意僵硬地扭过头去,简直不敢相信这个被欺负的小女孩就是自己的女儿。

 

记忆中活泼可爱的小女儿,此时就脏兮兮地蹲在街边,身上裹着不知道多久没换的小袄子,脸上扑了灰,鼻涕挂得老长,头发长了却也乱糟糟的,太久没洗,油得都起腻了。

 

此时此刻,她正在委屈大哭。

 

不是因为自己头上长了虱子而委屈,而是为了自己孤零零一个人而委屈。

 

她大哭着说,我是有爸爸妈妈的,我妈妈没有不要我。

 

说着,小姑娘从自己乱糟糟的头发间扒拉出来一根歪歪扭扭的小辫子,不像是大人给编的,倒像是小姑娘自己努力编出来的。

 

她流着眼泪说:“等我的辫子长长了,妈妈就会来接我回去了。”

 

邱意箱子一扔,不管不顾地扑过去,也抱着女儿哭。

 

她说,芃芃,妈妈这就接你回去。

 

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

 

***

 

邱意带女儿回去的时候,倒不觉得表姑妈存着故意苛待女儿的心思。

 

她还记得小时候表姑妈对自己一家挺照顾,那些年其他亲戚都对他们家避之不及,只有表姑妈时常惦记着给他们家送些吃的用的,还拿钱给她上高中用,为人真的挺好的。所以邱意当初才会放心把女儿送回老家,心想有表姑妈帮忙看着,女儿的生活费自己也不会少给,应该不会有大问题。

 

只是时过境迁,如今表姑妈年纪大了,身上又带着病,前阵子还住了院,照顾小孩大概是力不从心了,听说平时主要都是表姑妈的儿子儿媳在管看孩子的事,邱意也不好再多要求什么。

 

回程的火车上,邱意一直在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

 

理论上,她还能把现在仍然欠着房贷的房子卖了,还掉房贷,拿剩下的钱带着女儿去房价便宜的小城市买房安居,至少这几年手头能宽裕些,不用总是为钱犯愁。

 

可是,她又能带着女儿去哪儿呢?

 

从读大学算起,她在这个大城市已经待了十多年,所有的朋友、客户、项目资源和事业积累都在这里,最近行业回暖,她的苦熬眼看就要见到曙光了,当初提拔过她的部门领导终于上位掌了权,许诺明年给她一个更好的位置。

 

要是卖了房子去到举目无亲的小城市,像她这样人到中年的单亲妈妈,别说保住曾经的事业了,就算想找个待遇好点的工作也不是那么容易。

 

眼下房价虽说比刚买的时候涨了点,可惜碰上大形势不好,价格又掉下去一些,等还掉房贷,剩下的钱只能扛得住这几年,几年之后坐吃山空,又该怎么办?

 

还有女儿的户口和教育问题、卖房买房的税费和资格问题、一切重头开始也未必有想象的那么轻松的问题……零零碎碎的问题一拥而上,搅得邱意眉头紧锁,心神不宁。

 

最后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先低头看了看即使睡熟了也紧紧抱着自己胳膊的女儿,再抬头望向火车窗外。这趟火车几年前就提了速,窗外有关家乡的一切都被更加快速地遗留在过去,车窗上映着邱意的脸。

 

邱意忽然想起来,十几年前,自己也搭过这趟从家乡到那座大城市的火车。

 

虽然那时候的自己才十八岁,全部家当就是一个被磨得发毛的大蛇皮口袋,连一张坐票都没有,只能挤在绿皮火车上硬挺挺地站通宵。可那时候的她好像什么都不怕,心头轻轻松松的,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期待。

 

如今人到中年,她拥有的明明比十八岁时更多,可当初那种无畏的轻松却找不回来了。

 

怎么会这样呢?邱意想不明白。

 

直到列车即将进站,她终于模模糊糊想出来个大概。

 

年少的自己心头轻松,是误会了生活总会越过越容易,后来投身社会才渐渐明白,生活的考试和念书的考试不一样,根本没有标准答案。这世上能拿高分的人是少之又少,大部分人成天忙碌忧心,也只不过是指望自己尽量多挣几分,才能险险够到及格线。

 

这就像她总没机会留长的头发一样,邱意心头是不满意,是觉得有遗憾。

 

可除了继续凑合着过,又还能怎么样呢?

 

***

 

邱意最终还是决定赌一把,带女儿留在大城市。

 

过去三十年,她人生最温暖的记忆都发生在这里,被风吹到悬崖边上的杂草种子早已沐浴着阳光扎了根,一时的狂风吹不倒它。

 

丈夫的离世更是让她体验够了人生无常,邱意心想,那就不留遗憾地往前冲吧,冲到哪儿算哪儿。她还有冲劲儿,女儿也乖巧懂事,她会努力替年幼的女儿遮风挡雨,母女好好守在一起,不会连这一关都熬不过去。

 

只要拿定了主意,邱意办事是很利索的。

 

很短的时间,她就把自家那套三居室租了出去,再在公司附近租了套一居室给自己和女儿住,从中赚点房租的差价,这样房贷压力减轻很多,装着一家三口所有幸福记忆的房子也能保住。反正就她们母女两个,用不着住太宽敞,新家小是小了点儿,原先的家当好好收拾起来,也能布置得有模有样。

 

不过把女儿重新送去上学之前,邱意得先解决她头上的虱子问题。

 

虽说把女儿头发剃掉是最省事的做法,但邱意无论如何也不敢让女儿顶着可能会被同学取笑的寸头去上学。

 

那是她心头抹不掉的童年阴影,邱意舍不得让女儿也跟着再来一遍。

 

那段时间邱意到处寻找去除虱子的药水和偏方,每天给女儿洗完头,还会花很多时间给她翻找藏在发根的虱子和虫卵。

 

这是个很繁琐又无聊的事情,邱意本来担心女儿会坐不住,没想到女儿居然很受用,每次邱意找到一个虫卵,女儿还嚷嚷着让邱意把虫卵递给她,两个小小的指甲往中间一掐,就听见一声清脆的咔嚓响,虫卵完蛋了,女儿也跟着笑。

 

邱意问女儿为什么喜欢玩这个,女儿指着电视里播放的动物世界,有一只母猴子正在给小猴子梳理毛发,偶尔会逮到一两个虱子,它放嘴巴里一咬,一声清脆的咔嚓响。

 

邱意觉得好笑:“傻闺女,我们是人,不是猴子,不要跟着猴子学。”

 

“可是它们和我们一样,都是妈妈和孩子啊。”女儿很认真地回答。“有妈妈爱的孩子就不会长虱子。”

 

邱意不笑了。

 

她只是默默抱住女儿,脸贴在女儿柔顺的头发上,闻到了一股熟悉和心安的气息。

 

***

 

邱意什么办法都用尽了,总算是赶在寒假结束前,把女儿头上的虱子彻底消灭掉了。

 

当然,女儿一头柔顺的黑发也保住了,邱意心中十分欣慰。她看着女儿那粉嘟嘟的小脸蛋,真心觉得这样可爱的小姑娘,就该配上这么漂亮的长头发才对嘛。

 

而且光是留长头发还不够,太单调了,还得编辫子、盘头发、戴发饰,总之就是得怎么丰富、怎么好看怎么来。

 

正好女儿被接回来以后,就有了喜欢让邱意给自己编辫子的习惯,每天早上,都不用邱意催,女儿就会乖乖地、从床上爬起来,一脸期待地将梳子和皮筋递给母亲。

 

邱意以前对自己的长发很少做复杂的编盘,这回却可以在女儿身上大显身手了。

 

没过多久,邱意就成了最会给女儿编头发的妈妈,从幼儿园到小学,班上其他小女孩都好羡慕芃芃,总是围着她打转。他们的父母可不会因为当季电视剧里的仙女侠女流行什么发饰,就给自家女儿也安排上,大家只能眼巴巴地盯着芃芃的新发饰过干瘾。

 

就连学校里搞活动要表演,老师也会请邱意来帮小姑娘们编头发,邱意很快成了女儿班上的大红人,这也替芃芃积累了广泛的同学人脉,想竞选班长都不用特意去拉票的。

 

不过这些零碎的快乐,只能算生活的点缀,当不了生活的底色。

 

那几年母女两个的日子总体还是辛苦的,编辫子不过是在这个基调上的苦中作乐。

 

一会儿女儿又生病得送去医院了,一会儿公司领导又对邱意请假不给好脸色看了,一会儿同事又造谣她这个单亲妈妈和某个男客户的桃色新闻了。糟心事轮番上演,邱意感觉自己每天早上一睁眼就在走钢丝,比头发丝还细的钢丝。

 

在女儿头发越长越好的同时,邱意的头发却因为过度操劳而大把大把地掉。

 

她盯着那些落发,有些沮丧地想,生活早给她编好了牢笼,用的正是那些散落的发丝,绵密柔韧,密密麻麻,将她死死困在里面,逃不出去。

 

有次邱意实在太累了,吹了阵冷风就着了凉,烧得迷迷糊糊地躺床上起不来,是刚上小学三年级的女儿给她端水拿药敷毛巾。邱意吃药以后退了烧,可整个人也发了好多汗,连头发都浸湿了,又是女儿找来吹风机,替虚弱无力的邱意吹干头发。

 

她举着吹风机很认真地说:“妈妈,我先帮你吹干头发再睡,以前爸爸说过,湿着头发睡觉,头会痛的。”

 

那一刻,邱意想哭又想笑。

 

想哭是因为她想起丈夫还活着时,也经常这样替自己吹头发,年幼的女儿原来还没有忘记爸爸;想笑,是因为女儿跟她爸一样,是最坚定和邱意站在一起的小战友,自己从来都不孤单。

 

所以无论再苦再难,邱意都不会逃,在女儿面前连抱怨也没有一句。

 

偶尔午夜梦回,与丈夫的幻影重逢,邱意的悲伤也平复了不少,会释然地对丈夫说,你放心,我和芃芃都会把日子过好。

 

邱意心中一直有个信念,正是因为生活太苦了,自己才要和女儿一起多创造些甜,不能让整个生活都被苦给渗进去。女儿的童年只有一次,过了就回不来了,等她长大再回想起来这段日子,当妈的希望女儿记住的都是些高兴的事情。

 

而用心给女儿编的辫子,也是邱意这种愿景的一部分。

 

她愿意多费心力,用一条条漂亮的小辫子,为女儿的童年留下尽可能多的快乐痕迹。

 

***

 

事实证明,邱意当初赌那一把是赌对了。

 

熬过那几年的经济危机,整个行业迅速回暖,咬牙撑下来的从业者都获得了不错的回报,邱意被提拔成了部门负责人,薪水坐着火箭往上窜,不仅迅速还清了原来的房贷,还有余力在新城区多供了一套房子。

 

这是邱意特意给女儿准备的,虽然女儿那时才刚上初中,换做其他父母,至少要等到孩子上大学才开始考虑房子的事,但她就是忍不住要提早做准备。

 

大概是她小时候家里什么也没给准备,邱意就恨不得把自己当年没有的东西都给女儿补上。结果也算是运气好,邱意的这种急切歪打正着,买房时机正好踩在了2016年房价暴涨之前的时间点,之后看着房子一天一个价,没几年就翻了好几番,邱意咋舌的同时又感到庆幸。

 

她庆幸女儿以后会有个安安稳稳的家,不用像自己一样,什么都得从头起算。

 

这时候她家最难的日子已经熬过去了,女儿上了重点中学,成绩相当优秀,生活自理能力也强,不需要母亲多费心。邱意在单位里的职位也不算低了,虽然再想往上很难,好在目前的待遇就很不错了,工作内容也驾轻就熟,不需要太过操劳。

 

生活终于对邱意网开一面,这是她活了快四十年,从未有过的舒坦局面。

 

她总算是可以松口气,歇一歇了。

 

后来邱意过四十岁生日,女儿拿出压岁钱,请她去影楼跟自己拍套母女合照做纪念。当时化妆师给女儿盘的头发不是很合意,邱意干脆自己上手,给女儿弄了个特别符合那套妆容的盘发造型,看得化妆师啧啧称赞,问邱意以前肯定也留过长发吧,手法这么熟练。

 

就是这么无意的一问,却勾起了邱意尘封多年的留长发的心思。

 

这些年同事朋友都夸她短发干练利落,邱意也一直觉得这样方便省事,但内心深处那一点留长发渴望,即便沉睡多年,也没有彻底消失。

 

邱意认真考虑起了再留长发的可能性,其实到了生活这个阶段,时间、财力都更宽裕,完全经得住她留一头长发的。

 

奈何岁月不饶人啊。

 

邱意仔细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脸型、身型相比年轻时候都有了很大的改变,本以为会一直浓密的头发也变少了,抓起来就那么可怜的一小把,稀疏的黑色中还夹着斑驳的白色,是连染发也遮掩不住的疲惫。

 

生活的辛劳就算过去了,可它来过的痕迹是不会消失的。

 

邱意去不同的理发店问过,得到的回复都是:“姐姐,你这个气质更适合留短发,稍微烫一下就很有效果,头发留太长会显得没那么有精神。”

 

不信邪的邱意打算先把头发留长试试,结果头发长得极慢先不说,稍微留长一点,发梢就开始干枯分叉,炸成了一团杂草,又难打理又不好看。

 

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起,邱意打消了留长发的念头。

 

这世上很多愿望都是有时限的。

 

邱意不得不承认,年少时那一头顺滑柔亮的长发,也已经随年轻的岁月一起,留在了过去。

 

***

 

邱意自己是不留长发了,但她还能从女儿身上找到些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女儿长得和她年轻时颇有些相像,发质也特别好,放下来就是乌黑油亮一大把。每次女儿从高中放假回家,邱意总是忍不住盯着她长发及腰的模样看了又看。那是独属于少女的亭亭玉立,让人光是看着就心生欢喜。

 

想到现在女儿住校,自己没法再经常替女儿编头发了,邱意还有些惋惜。

 

更惋惜的是,有一次女儿放假回家,满头长发居然不见了,变成了只刚够到耳边的短发。

 

邱意的第一反应是问女儿,这是不是学校强制剪掉的?这样不对,妈妈得马上表明态度,自己和女儿是站一边的,会去跟学校老师沟通,不会任由女儿受这样的委屈。

 

女儿哈哈大笑,说老妈你想太多啦,我们学校是出了名的开明,哪会强迫学生剪短发呢。

 

她的一头长发,是剪下来捐给了专门为癌症病人提供免费假发的公益机构。

 

“妈妈,那些病人很可怜的,生病以后做化疗,头发都掉光了,这个公益机构只收从来没有染过烫过的天然长发,怕残留的染发剂会伤到病人,我看自己的头发正好符合要求,就剪下来捐给他们了。你以前资助贫困山区的学生时不是跟我说过,自己力所能及的话,能帮一个是一个,我这是跟你学的呀。”

 

邱意沉默了一小会儿。

 

她当然知道如何处置那一头长发是女儿的自由,做父母的不该把自己的愿望压在孩子身上,那她也不会勉强女儿,替她做决定。

 

女儿一天天长大,肯定会有自己的新主意,这是好事,人对生活的决断就是这么一点点锻炼出来的,自己当初也不是这么摸索过来的嘛,就算女儿的新主意和她想的不一样,做父母的也该为女儿感到高兴。

 

所以邱意只是微笑着夸奖了女儿做得好,愿意主动去帮助别人,这样很棒。

 

夸到最后,到底还是有一抹儿意难平没忍住,它悄悄窜到邱意嘴边,化成了一句夹杂着叹息的玩笑话:“只是妈妈也很需要你的长头发啊。”

 

女儿不解地“啊?”了一声。

 

邱意别过目光。

 

“芃芃,妈妈印象里,你还是那个老嚷嚷着让妈妈给编辫子的小姑娘呢,你现在突然剪了短头发,妈妈都要认不出来了,你也不需要妈妈……再帮你编辫子了。”

 

***

 

邱意从来没有想过要把女儿永远留在身边,孩子大了,做父母的不可能一直跟着。

 

只是邱意以前也很少想过,有一天女儿长大了,大到不再需要自己的陪伴了,生活又会变成什么模样。

 

这次捐头发事件提醒了邱意,女儿不久之后就会更加独立,独立到逐渐退出她的生活。邱意理智上告诉自己,年轻人嘛,不出去闯荡,也就永远自立不起来,她只要做好女儿的避风港就行了,母女情分又不会因此而断掉,没必要为此唏嘘太多。

 

只是这些年习惯了和女儿相依为命,一想到未来的分别,她情感上又很舍不得。

 

坐在理发店里,邱意看理发师将那些细碎的乱发一一断去,有些自嘲地想,要是人和人的感情可以像头发一样被打理得整整齐齐,不需要的部分说断就能断,一点儿凌乱打结都不会有,那就好了。

 

可惜她对女儿的舍不得是生活中无数个一点一滴积累出来的,没那么容易说断就断,它们弯弯曲曲地缠绕在一起,在邱意心中胡乱打着结,想到女儿马上就要高中毕业去读大学,说不定还是要去读外地的大学,从此家里只剩自己一个人,她不免有些失落。

 

怀着这种失落的心情,邱意去参加了大学班上的二十周年毕业同学会。

 

说实话,邱意当年和大学同班同学的关系挺浅的,那时她忙着学习和打工,班级活动参加得不多,大三结束时还换了宿舍,没和同班的女生住一起,交情就更少了。

 

不过就算共同的回忆很少,它们依然值得邱意花费一整天周末的时间,把自己收拾体面,开三小时的车去城郊的度假酒店赴宴。邱意知道,与其说她是怀念那些大学同学,倒不如说她是怀念自己那段年少青春的时光——那段虽然也存在许多问题,却又同时充满朝气、美梦和真诚的时光。

 

人到中年,这些已经很难再在生活圈子中找到的东西,她希望还能从老同学们身上看到残留的影子。

 

这是邱意去参加同学会的初衷。

 

然而饭桌上老同学们推杯换盏、泛着酒气熟练说着场面话的场景,还是让她略感失望。

 

其实也没什么,到了这个年纪,大家能聊的无非就是房子孩子,又或是在工作上面互捧两句,拉拉关系,再不就是抱怨这两年整个行业都下滑得厉害,业绩难看。

 

邱意这些年习惯了职场打拼,对这种气氛已经算是很正常的饭局,应付起来不要太熟练,不至于会失了体面。

 

只是,与老同学们分别太久,她有些不认识他们了。

 

中途起身去洗手间的路上,邱意苦笑着想,所谓朝气,所谓真诚,并不是说放在一边任由时光埋没、都还会老老实实留在原地不变味的古董,妄想它们不出现在自己眼前就不会变化的想法太可笑了。它们也会腐化变质,就算像古董一样被深埋在土里,也什么都隔绝不了,迟早会和外面的世界变成一个样子。

 

邱意停下脚步,伸手拉了拉领口,酒店里暖气开得太过,热得她有点憋闷。

 

正巧一阵风从走廊拐角处流入,冷冽,清爽。邱意往前几步,偏头一撇,发现有个中年男人正坐在露台,一个人吹着冷风,眺望着远处城市的灯火。

 

这个人她还认识。

 

他是她的大学同学,陈新。

 

***

 

关于陈新的情况,邱意先前在酒桌上听了一些。

 

陈新毕业时留校当了老师,如今已是资深教授。他和邱意上学时关系淡淡的,毕业后即使身处同一个城市,也没有再联系,二十年不见,几乎可以算是陌生人了。

 

所以邱意也没留意陈新是什么时候离开酒桌的,只是当下碰到了,就过去打声招呼。

 

她问,陈教授,难得跟老同学们再会,你怎么一个人坐外面吹风呢?

 

陈新说,刚才出来接了个学生的电话,顺便坐这儿吹吹风。郊外空气比城里好,错过可惜了。

 

邱意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大概是先前在室内确实被暖气热晕了头,此时脑门一热,竟然接话说,嗯,出来吹吹风也好,外面要清静些,不像里面那么没完没了的。

 

话一出口,邱意就后悔了。

 

她无意间跟陈新抱怨了这场同学会的无趣,这不是该在外面随意说的话,两人一点儿都不熟,交浅言深,很不妥当。

 

就在邱意懊恼的当头,陈新却笑了,那笑容看着有点儿疲惫,倒也真诚。

 

他说,没关系,聊累了就出来歇会儿吧。里面那张饭桌上能聊的东西,平时去到任何一张别的饭桌上都能聊,少聊一会儿,应该也没什么关系。

 

邱意怔了一下,随即也笑了。

 

她听懂了。

 

于是她也走到露台边,就着晚风与灯火,和陈新聊了会儿天。

 

包括过去学校主楼背后那排一到冬天就长出猫来的暖气井盖,某个食堂万年不涨价却总也排不到的麻辣香锅,图书馆外那条每到秋天就变得遍地金黄的银杏大道,还有一入校就让每个学生心惊胆寒的三千米体能测试。

 

都是些只有在老同学之间才能聊得起劲的话题,它们在别的地方没有去处。

 

中途两人还短暂提及了各自毕业后的境遇,都讲得很浅淡,蜻蜓点水一般,水面略微抖动两下就没了痕迹。

 

邱意猜得到陈新为什么不愿意多谈自己照顾瘫痪在床的妻子整整十年,还有前两年他的妻子最终因并发症而离世的事。

 

就像她也不愿意多谈自己丈夫车祸去世之后的种种。

 

有些话,光是回想一下就太沉重了,要是听的人没经历过,白白剖了心给人家看,人家也未必懂。所以没必要多谈,轻描淡写两句就行了,话题很快又拐回到昔日的大学生活上。

 

其实那些年的大学生活,两人几乎是没有什么交集的,如今却聊得挺投缘。

 

大概是那时候他们都还很年轻,各自没有走到一条道上,本来也没什么话好讲。如今他们都捱过生活的苦,再回过头去看同样的年少时光,才会比常人多几分缅怀的默契。

 

最后话题落在了某间被拆除的老食堂上,邱意惋惜那间食堂的免费粥可好喝了,陈新说前些年学校还拆了不少老楼,很多地方都和原来不一样了,邱意如果再回学校,不一定还能认得出来。

 

邱意感慨道:“二十年啦,哪儿哪儿都变了,今天刚来时,连好几个同学我都没认出来。”

 

陈新点点头:“其实今天一开始我也没认出你来,我记得你上学时头发挺长的。”

 

邱意摸了摸自己的短发,打趣说没办法,年纪上来以后想留长发都留不住了,还是年轻的时候好啊,自己现在看见年轻人都忍不住羡慕。

 

“嗯,年轻当然是好的。”陈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他的两鬓间有了花白的痕迹,但笑起来仍然带些儒雅的风度。

 

“不过我们刚才聊的那些,年轻时也不会懂。”

 

***

 

邱意后来还和陈新见过几次,也一起吃过几次饭。

 

有时是陈新想给自己带的研究生找实习机会,来跟邱意他们公司商量;有时是邱意公司去大学里开校园招聘会,顺便也通知了陈新;还有时是业界在外地召开一年一度的大型年会,他们两个正好都去参加了。

 

总之每次见面和吃饭都有个挺正经的因公由头,不算因私约见。

 

只有一次例外,是陈新说市中心的展览馆正在开一场世界建筑艺术展,其中有些难得一见的大师手稿,问邱意有没有兴趣同去看看。邱意当时有些犹豫,说自己的车今天限号,开不进市中心,而且晚些时候她还得去学校接放假的女儿回家。

 

陈新说没关系,我开车来接你,正好等看完展览,可以顺路搭你女儿一起回来。

 

邱意的女儿就是那次搭便车时第一次见到陈新的。

 

年轻的女孩儿好奇心重,自那之后,她总会有意无意地在饭桌上向邱意打探,一会儿问老妈你最近跟陈叔叔有没有再见面啊?一会儿又提起自己以前有个师兄现在是陈叔叔的学生,听他说陈叔叔的人品和能力都很靠得住……

 

邱意试图用鸡腿堵住女儿的嘴:“专心吃你的饭吧,少说话,别噎着。”

 

但女儿是鸡腿也要吃,八卦也要问,嘴巴忙得很。

 

邱意对此很是无语,表示女儿啊,要不然咱们先谈谈你最近有没有什么心动对象?

 

“学习就是我的恋人,没什么好谈的。”女儿一边揶揄,一边给邱意也夹了个鸡腿。“老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后面还和陈叔叔见过面对不对?居然还躲着我,这就太见外了吧。这样吧,下次你干脆把陈叔叔约上,我们一起光明正大吃个饭,我也替你把把关!”

 

邱意看着碗里的鸡腿,有些哭笑不得。她告诉女儿,陈叔叔和我,只是朋友而已。

 

这样的回答完全不能打消女儿的探究之心,看着女儿一脸兴奋的模样,邱意忽然觉得,年轻确实是很好,在年轻人眼中,关于恋爱和婚姻的一切,都是那么简单直白,充满期待。

 

这种期待也不能完全算错,邱意体验过家的冰冷,也品尝过家的温暖。她不否认自己至今仍然怀念那些温暖,那些可以给人带来支撑和慰藉的东西。

 

可惜她早就不和女儿一样年轻。

 

陈新确实是个不错的人,不过到了他们这个年纪,生活不可避免地添了太多顾虑。

 

她是,陈新也是。

 

两人最近是有些接触,可要更进一步,却是没那么容易下定决心,需要更多时间去谨慎考虑。

 

邱意对这一切都没有隐瞒,她愿意将即将成年的女儿视作密友,去商量和探讨很多东西。那天晚上,母女两个搂在一起聊了很多,关于恋爱,关于婚姻,关于财产,关于责任,关于人到中年生活中各种事项的重新排序,关于重组家庭对每个家庭成员的牵扯和改变。

 

直到夜已深沉,女儿打了个哈欠,亲昵地贴着母亲。

 

她说,妈妈,谢谢你愿意跟我说这些,不管怎么样,我都希望你过得幸福。

 

邱意笑着揪了揪女儿的头发。

 

“芃芃,从第一次给你扎小辫子起,妈妈就一直很幸福。”

 

***

 

2022年的夏天,邱意的女儿高考之后,被当地一所很好的大学录取了。

 

邱意高兴坏了,三天两头带女儿出门吃庆祝大餐,结果一个暑假吃下来,女儿吃胖了好几斤,而邱意不仅一点儿没胖,先前一直减不下去的体重还猛掉了不少。

 

当时邱意还跟女儿炫耀,说太难得了,自己居然又能穿得上几年前买的连衣裙了,可等女儿从大学回家过中秋节,看到短短一个多月就瘦了一大圈的邱意,说什么都要催母亲赶快去医院检查身体。

 

去拿检查报告时,医生让邱意先让家属来跟他谈,邱意平静地摇摇头说不用了,我家除了个刚成年上大学的女儿,就我一个人,医生,有什么话你直接跟我说吧。

 

医生当时的表情是不忍心,可是,检查结果并不会因为不忍心有任何改变。

 

检查结果,是一种很罕见的癌症。

 

而邱意的第一反应是问医生,这病费钱吗?费了钱就一定能治好吗?

 

她的女儿还没有完全自立,当妈的早已经习惯了替女儿多做打算,让邱意现在为了一场不一定能治得好的病把家产都投进去,她下不了这个决心。

 

医生说得很委婉,但邱意听明白了。

 

这病倒是不用费太多钱,因为这个病在全世界范围来看都太罕见了,研究很少,目前也没有什么特别有效的治疗方法,都是听天由命。

 

这样也好。在回去的路上,邱意安慰着自己。

 

其实她现在心里很堵,堵得眼泪没有去处,一直止不住地往眼睛外面冒。然而生活让她养成了一个根深蒂固的习惯,无论心头再堵,她也硬要从中挖一个开解自己的缝儿出来,这一次当然也不例外。

 

邱意轻轻巧巧地想,这样也好,老天爷先帮我选了,只有一个结果,虽说自己要受的罪可能不会少,至少留给女儿生活的钱是能保住了。

 

这总比痛苦地折腾半天,最后还是人财两空的情况要好一些吧。

 

***

 

女儿的反应远没有邱意这么平静。

 

她还太年轻,对生死看得没邱意那么习惯。邱意告诉她这件事时,女孩慌了神,抱着母亲崩溃大哭:“妈妈,千万别放弃,咱们再试试啊?再治来试试?咱们把房子都卖了,我还可以申请休学,带你去最好的医院治,一定有办法的!”

 

此时邱意反而成了安慰女儿的那一方,对女儿说别冲动,也别害怕,重要的事情要先冷静下来再做计划。母女两人此时的表现似乎错了位,但邱意不觉得有什么,就算生了病,她也是母亲,安抚哭泣的女儿,这是她的本能。

 

她把女儿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女儿的后颈,温和地安慰着,哄着。

 

这番场景让邱意有片刻的恍惚,仿佛时光回到了许多年前,那时候女儿还只是个小婴儿,娇娇弱弱的一小团,也是这样被她抱在怀里,轻声哄着。

 

那时的她觉得幸福,如今,也依然觉得安慰。

 

女儿依偎在邱意怀里,情绪比之前稍微缓和了些,她小声啜泣着,喃喃道:“妈妈你得去治病,肯定能治好的。”

 

邱意也顺着她,说别担心,妈妈会去治病,妈妈会坚持下去。

 

这并非完全是邱意的本意。

 

但她是芃芃的妈妈,如果这是芃芃的心愿,能让芃芃心里好过些,她乐意再去做些努力。

 

之后便是漫长的求医之路,跟公司那边请长假倒是问题不大,反正这两年行业总体又不景气了,业务萎缩得厉害,下面眼巴巴等着上位的新人也多的是,她退下来不影响什么。

 

至于医院那边的情况就不太妙,前后咨询了好几家医院,都对邱意的病没有太多办法。还好遇到一位热心肠的女医生,对方主动张罗着把邱意收进了一个新药试验组,进去之后可以免费试用最新研发的药物,省掉很多治疗费用不说,据说治疗效果还比常规药物要好不少。

 

邱意倒是不太在意新药可能隐藏的风险,都到这个地步了,再大的风险都抵不过身体里的肿瘤风险大。事到如今,只得再跟生活赌一把。

 

虽说邱意对生死已经看得很开,她还是希望自己这一把能再赌赢。

 

女儿还需要她,如果有可能,她想撑到女儿读完大学,那时候的女儿一定是可以靠自己好好生活,让妈妈放心的成熟大人了。

 

病程发展得有点快,治疗本身也会带来新的折磨,但邱意拿定了主意,她要努力活下去。

 

她不想女儿跟她一样,才刚张开双手想要拥抱这个世界,一回头,却发现自己已经成了没有妈妈的孩子。

 

***

 

自己得病的事,邱意也一开始就告诉陈新了。

 

还没等陈新从错愕中回过神来,邱意已经先开口替他做了决定。

 

她说,老陈,你以前就照顾了很久的病人,我都知道,你已经苦够了,人这辈子受的苦该是有数的,不该一直苦,那样谁都受不住,真的受不住,这一点我比谁都明白。

 

她说,老陈,能再遇到你我挺高兴的,可惜缘分差点儿,不过没关系,本来咱们也就只是朋友,以后也还是朋友,对吧。

 

她说,老陈,作为朋友,我想托你一件事。芃芃现在年纪还小,家里也没个能指望的长辈,我怕她以后遇到问题不知道该找谁商量,希望你能认芃芃做个侄女。当然,我给她准备的生活费够用,平时她的事你也不用操心,我就是想啊,万一她以后在一些大事上遇到难处,光靠自己想不通,你经验多些,关键时候能帮忙指点两句,别眼看着她走弯路,你看行不行?

 

陈新答应了邱意的请求,邱意对他真的很感激。

 

之后,她没有再麻烦过陈新任何事情,就连陈新想来医院看望,也被她找借口拒绝了很多次。倒是逢年过节的时候,邱意都叮嘱女儿记得带些礼物去拜访陈叔叔,该顾的礼数都要顾周到,要敬重陈叔叔,把关系维护好。

 

她还跟女儿说,芃芃,平时没事尽量不要去麻烦陈叔叔,陈叔叔有自己的生活,你不要去打扰,一定是等真遇到麻烦了,你再去找陈叔叔商量,他会帮你的。

 

因为邱意明白,有些情谊是经不住反复折腾的。

 

生活不是电视剧,没有那么多牢不可破的山盟海誓,对于普通人而言,哪怕有些关系看起来挺牢靠,单方面的麻烦多了,也很容易被磨损殆尽。

 

邱意身边能拜托的人不多,陈新是其中之一,她得把这点宝贵的情谊先替女儿留着,断不能任由自己随便挥霍。

 

做好这些安排后,邱意心里踏实多了,只是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看到那满地因为化疗而掉的头发,她心头才会稍微生出一些惋惜。

 

如果能早一点遇到陈新的话……

 

唉,生活没有如果。

 

活了这么多年,邱意早就明白,生活里所有没有机会得到的东西,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

 

邱意不记得自己化疗了多少次。

 

她只知道,因为化疗,自己头发一大把一大把地掉,如今几乎全秃了。

 

想当初邱意还跟女儿开玩笑,说自己也很需要她的长头发,没想到如今竟然一语成谶,她真得靠戴假发过日子了。

 

女儿给她弄了一顶很漂亮的假发,乌黑柔顺,摸起来滑溜溜的很舒服,这让邱意不禁想起来,自己年轻的时候,头发也是这么好的。

 

只是那时的她有一张和头发相匹配的脸,青春饱满,不像现在,镜子里的自己完全瘦得脱了相,憔悴得很,再戴上这顶厚实的假发,总有一种不太搭配的违和感。

 

女儿大概也看出这其中的不妥,主动上手说要给妈妈编辫子,邱意知道女儿其实不太会,坐自己身后摆弄了半天也没摆弄出什么成果来,不过邱意也不在意,就当这是个母女相处的好机会,正好现在病房空着没有别人,她可以好好跟女儿交代一下家底。

 

房产,存款,还有她以前买过的人寿保险,虽然治病花掉一部分钱,剩下的林林总总加起来,也够女儿生活了。

 

邱意将这些仔仔细细数了一遍,跟女儿说,等两年你大学毕业了,想继续深造也行,想去工作也行,自己想清楚就好。头几年没经验,可以先踏实些,等以后有经验有能力了,有新想法也可以去闯荡试试。只是凡事都要多想,拿主意之前可以先找陈叔叔商量一下,不要着急。

 

“芃芃,妈妈年轻的时候是没有退路,做什么决定都慌慌张张的,来不及细想,只顾得了眼前,再长远一点就顾不上了,哎,现在回头想想,还是有不少遗憾的。”

 

“还好你不用像妈妈这样,遇到事情先不用慌,一时做错了决定也没关系,你有退路的,退回来再好好想想,想好了再重新来过,都没关系的。”

 

“对了,以后记得要定期做身体检查,也别太担心,妈妈这个毛病所有亲戚都没得过,全世界都没多少人得,应该不会遗传,只是健康问题一定要多注意。”

 

“芃芃,不要怕,你是妈妈的女儿,妈妈能做到的事,你也不会差,妈妈对你有信心,你以后一定能把日子过好的。”

 

女儿安静地听她说着,时不时点点头,最后邱意说完了,女儿紧紧握了握邱意瘦骨嶙峋的手,起身出门去了洗手间。

 

其实女儿是躲到楼道里偷偷哭去了,邱意知道。

 

但她不会拆穿女儿的,就像女儿也不会拆穿母亲同样会因为病症发作时太过痛苦,躲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哭泣。

 

她们总是很相像的,毕竟她们是血脉相连的母女。

 

***

 

女儿这回大概是真的伤心狠了,出去很久都没有回来。

 

邱意百无聊赖地靠坐在病床床头,脑子里闪过一些纷乱的思绪。

 

新药的几个疗程已经试完,效果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神奇,可邱意还是很知足,自己能在医生的惊叹下活过两年,已经比大多数得同样病症的病人要幸运了。

 

这其中新药起了多少作用,邱意自己的毅力又起了多少作用,她不知道,也无所谓。

 

她只知道,自己好累,太累了,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想到这里,邱意又觉得有点讽刺,自己年轻时总是不服输,就想着要一直往前跑,没想到跑着跑着,总觉得自己还能再跑一会儿的时候,终点却那么早就要到了。

 

邱意埋头看向被女儿编得乱七八糟的假发,突然想起来,很多年以前,自己还是个小女孩时,那时候她生病的妈妈也像自己现在一样,靠坐在散着木头潮霉味的床头上,替家里最小的女儿将头发编成两条短短的小辫子,动作很温柔,很亲切。

 

那时候的自己好像问了妈妈一句话,具体是什么,邱意不太记得了,只记得大概意思是,妈妈,你的病什么时候才会好呀?我们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好过呀?

 

妈妈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呢?

 

邱意努力地想了很久,哦,她终于想起来了。

 

妈妈揪着她两个短短的小辫子,笑着说:“等你的头发留长了,妈妈的病就会好,我们的日子也会好过啦。”

 

邱意苦笑一声。

 

几十年过去了,自己仍然困惑于同样的问题,兜兜转转,一直没能走出去。

 

眼下那个稚气的小姑娘依然坐在床边,抬头看着邱意,认真地发问:“你的头发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地留长呀?你的生活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地变好呀?”

 

邱意不知道答案。

 

一路获得,一路失去,间或的幸福,纷繁的痛苦,这究竟算是变好了,还是没有呢?

 

邱意取下假发,伸手摸了摸头顶,一阵刺挠的触感,是新生的头发。

 

难道这又是下一个轮回吗?

 

这条崎岖的路,还有多少没有走完?

 

只要邱意还活在这世上一天,故事就还没有真正结束。

 

END

 

碎碎念:前几年我一直在写短篇故事,写了那么多,自己也感觉到了瓶颈,想朝中长篇故事方向发展了

 

这次的故事长度是三万字,勉强算个中篇故事吧,虽然跟真正的长篇不能比,对我来说也算是一次很宝贵的尝试。在尝试的过程中,我意识到写长故事所需要的技巧和写短故事确实很不一样,我目前还不太具备这种能力,所以这个故事写得也是问题多多,到处都是漏洞,我心里非常清楚,可惜现阶段的我没有能力把它修改得更好,捂脸。

 

但我还是很庆幸自己朝中长篇故事的方向迈出了第一步,之后也会朝着这个方向继续努力。

 

在此也向一直等着我写短篇小故事的朋友们说声抱歉,接下来的时间,我的精力会更多地放在中长篇故事的创作练习上,短篇小故事只能随缘更新了。

 

不管大家是否还会再来看我写的故事,我都祝大家在生活中顺顺利利越过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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