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朵

姜羽跟老婆李璟在一起生活了一辈子，从来没跟她说过一句“我爱你”。

 

倒不是他不爱老婆，事实上姜羽爱李璟爱得要命。可是他生来就有种倒霉的超能力，但凡他对爱恋对象表达了爱意，这份爱就会立即消失。

 

而且这还是个被动技能，每天二十四时小时强制开着，想关也关不掉。

 

无论是用说的还是写的、直白的还是委婉的、当面直说还是隔着人传递消息，反正他就是不能跟人明确地表达爱意，否则便马上不爱对方了。

 

这可真是把姜羽坑惨了。

 

最开始他不知道自己有这种奇怪的本事，身为情窦初开的高二小男生，对隔壁班的女孩有了朦胧好感，态度端正地手写了一封情书，还在放学路上特意等着对方独自走过，鼓足勇气把情书往女孩手里一塞，随后便赶紧不好意思地跑开了。

 

期待、激动、惶然连同长距离的奔跑搞得姜羽的心怦怦直跳，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然后他的心情就平静过了头，变成了一潭死水。

 

连几天之后那女孩红着脸来跟姜羽说自己同意与他交往，都没能在这潭死水中激起任何波澜。

 

在女孩打开情书来看的那一瞬间，姜羽就一点儿都不喜欢她了。

 

经过内心的一番天人交战，姜羽觉得自己还是不能骗人家，硬着头皮支支吾吾回绝了女孩的好意。看着对方气恼地抹着眼泪转身离开，姜羽觉得良心很痛，不过他那时候虽然年纪不大，但也知道良心和爱恋这两样东西不是一回事，没法互相替代。

 

这件事的后果挺糟糕，第二天学校里就传出了“姜羽是个欺骗感情的渣男”这种流言。

 

姜羽自知理亏，不敢辩解，虽然他也搞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对人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以至于这口锅它来的有些莫名其妙，可姜羽还是老老实实背了整整两年。

 

***

 

等姜羽上了大学，类似的事情又重演了一遍，他看上了同专业的女同学，喜欢得抓心挠肝的，最后忍不住找了个机会跟人家表白。

 

不过这次局面跟上次不太一样，女同学对他没感觉，拒绝得干脆利落。

 

姜羽对此本来也有所预料，表白就是抱着破釜沉舟给自己一个交代的心思去的，连被拒绝之后该用来灌醉自己的啤酒他都提前买好了，只等着晚上回宿舍一边疯狂灌酒一边鬼哭狼嚎体验一把青春的阵痛了。

 

结果吧，酒是灌了，阵痛它没来。

 

连宿舍其他哥们儿都打趣说，姜羽你这哪儿是失恋痛饮啊，看起来还不如上次担心挂科时嚎得惨。

 

姜羽自己也纳闷，他之前明明暗恋了人家小半年，光是跟那女同学对视一眼都能乐呵一整天，怎么在告白之后，心境立马澄净得就跟修成正果的大师一样无欲无求了呢？要说人性的弱点是得到了的东西就不懂珍惜，可人家根本没答应自己的告白，这完全没道理啊。

 

这时候姜羽开始觉得是有哪里不对劲了，认真琢磨起来自己是不是有什么特殊体质。

 

不然怎会古怪如此？

 

***

 

这个猜想在他工作第二年得到了彻底证实。

 

同事里有个姑娘看上了他，主动追求之后和姜羽确定了恋爱关系。姜羽对她也是有感情的，平时对女友各种关心照顾，光看行动那确实算得上是个体贴好男友。

 

就是他从来不跟女友说我爱你。

 

顺带着连“我喜欢你”、“我认定你”、“我想以后一直跟你在一起”之类但凡跟爱有些擦边的话也不说。

 

虽说当初是女友主动追的姜羽，可是既然两人都确定恋爱关系了，那感情地位就该是平等的，女友想让姜羽给自己说点好听的再正常不过了，怎么看都不过分。

 

可姜羽就是硬憋着不说。

 

说实话，他是怕啊，前两次的破事儿真把他给整怕了，单身二十多年，这回好不容易能有一段正式交往的感情，说什么都不能再出什么幺蛾子了。

 

姜羽试着跟女友解释这个情况，但架不住女友根本不相信有这么荒谬的事，听了他的解释之后，反而是真来气了。

 

“不就是要你一句话吗？有那么难吗？！需要编这种鬼都不信的混账话来糊弄我？”女友一脸愤怒，“你既然连句爱我都不肯说，那就是不爱我呗！”

 

看着女友气得红着眼圈淌眼泪，委委屈屈地瞪着自己，姜羽的良心又开始痛了。

 

但除开良心痛，对女友的爱意让姜羽也不舍得看她这样难过，一时没忍不住便出声安抚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是很爱你的。”

 

这话的效果立竿见影，女友听了以后破涕为笑，冲进姜羽怀里亲昵地拱着，可姜羽环住女友的动作却是愈发僵硬。

 

在“我是很爱你的”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他心中对女友的爱意便消失得干干净净。

 

而且无论他怎么努力，那种心动的感觉都找不回来了。

 

虽然出于责任感，姜羽竭尽全力想要维持住这段感情，但没过多久，女友还是主动跟他提了分手，理由是即便姜羽会把爱自己的话挂在嘴边，可在日常相处当中，她感受不到爱了。

 

看着对方离去时落寞的背影，姜羽心中满是自责和无奈：我居然会有这么个倒霉催的超能力，这特么的老天还真是给我安了个渣男光环。

 

可姜羽又能怎么办？他也很绝望啊。

 

***

 

在那次无疾而终的分手之后，姜羽继续打了好几年的光棍，不敢喜欢任何人，喜欢上了也不敢说，即便有中意的姑娘主动来示好，他也会找各种借口疏远。

 

这个一旦把爱说出口就不能再爱人的自己，还是别去祸害人家姑娘了吧。

 

这样的日子当然很难熬，平时工作忙起来还没什么，偶尔闲下来了，连个能深聊几句的对象都找不着，孤单得不得了。

 

可是，他不想再怀着愧疚生活。

 

眼看姜羽已经熬成了大龄单身，姜羽家里人急了，到处给他张罗着相亲，姜羽找借口推脱了好多回，直到有一次实在推脱不过，才很勉强地答应去见相亲对象一面。

 

结果这一面就见得停不下来了，只想再见那姑娘第二面，第三面，无数面。

 

其实那个名叫李璟的姑娘长相挺普通的，但只要一笑起来，笑容中的开朗洒脱就特别打动人，看得姜羽那颗已经咸鱼躺了好多年的心又开始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大概缘分就是这么一种奇怪的东西吧，总是来去自由，不讲道理。

 

等再开口一聊，姜羽的心蹦跶得都快控不住了，万万没想到，这世上居然能有思想见解、兴趣爱好跟自己如此合拍的姑娘，根本不需要太长时间的了解磨合，就能相处得像多年深交的老朋友一样轻松自如。

 

总而言之，姜羽和李璟很投缘，各方面都是，两人光是坐一块儿就能从早上聊到晚上，天南地北什么都聊，各自回家之后还忍不住继续在手机上聊，越聊越投机，能又从天黑聊到天亮。

 

姜羽已经好久没有过这种高兴的感觉。

 

但高兴积累越多，他心中的担忧也就越深。

 

他知道自己倒霉催的超能力是个什么情况，他能正常地喜欢上一个投缘的好姑娘，可是要能跟这个好姑娘长相厮守，前提得是一辈子不跟她表达爱意。如果中途违背了这个规矩，他对她的爱意就会马上消失。

 

其实这世上许多人的婚姻即使没有爱了，一辈子也能凑合着过，但姜羽知道自己绝对不希望这样。

 

同自己三观一致的李璟肯定也这样想。

 

而一辈子都不能把爱说出口的婚姻，听起来对李璟也很不公平，所以哪怕很喜欢对方，为了不再伤害一个好姑娘，姜羽也决定悬崖勒马了。

 

没过几天，怀着“早死早超生”的凛然心情，他约了李璟出来，心情是前所未有的紧张。

 

不是因为要告白，而是要向她坦言自己的特殊情况。

 

而且这个解释还得小心翼翼斟酌措辞，不能在中间掺入太过直白的感情表达，只能尽量把自己超能力的意思传达一下。

 

“你现在知道了，我就是这么个情况。”姜羽下意识地别开目光，不愿直视对方，“你是个特别好的姑娘，真的，所以……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实话实说，姜羽说这些话的时候，心痛得都快喘不上气了。

 

不过不是良心痛，而是痛失所爱的那种痛。

 

但等了半天，对面都没动静，姜羽有些疑惑地转回视线，看到此刻李璟的表情不是不可置信或者满脸怨气，而是狡黠地眨了眨眼。

 

她伸手按在姜羽手背上，正色道：“我猜你会跟我说这些，而且刚才一句喜欢我的话都没说，正是因为你喜欢我，真巧，我也喜欢你。”

                 

姜羽有些懵。

 

而李璟却笑了起来：“你不否认，那我就当你默认了啊。”

 

姜羽继续懵，因为他发现李璟这个姑娘，胆子很大，脑门超铁。

 

“你没法说爱我，没关系，我不介意。因为只要你一天不说爱我，就说明你还真的爱着我。”李璟大声宣布道。“所以从今以后，我们之间的爱，都由我一个人来说。”

 

姜羽愣愣地看着李璟此刻脸上的笑，那笑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那么真诚，那么耀眼，就像清晨里第一缕阳光，能驱赶暗夜里最隐秘的阴郁寂寥。

 

***

 

于是姜羽就这样稀里糊涂入了李璟的套，变成了她的正牌男友，没过太久又跟她订了婚，顺带着把婚礼领证这些事务也都给安排上了。

 

婚礼上司仪让新郎当着所有宾客的面对新娘表白，没想到却被活泼的新娘子抢过话筒，开玩笑道：“用不着他说，我已经知道他有多爱我啦。”

 

不对。姜羽在低头亲吻神采奕奕的新娘时心里默念道。我比你所知道的还要更爱你呢。

 

***

 

婚后生活重回琐碎，但并不乏味。

 

无论是下班后一起在厨房做晚餐，还是周末手拉着手去附近公园里遛弯儿，又或者是假日一起去远方旅行看海，反正两人的生活从来不缺乐子，一找到空就能兴致勃勃地聊个不停，从宇宙洪荒到狗血八卦，就没有他们聊不起来的话题。

 

除了姜羽不能对李璟说我爱你。

 

但没关系，李璟会替他说。

 

无数个夜晚，李璟会躺在床上打着哈欠说：“老公，今天我挺爱你的，你也很爱我，哈哈。”

 

姜羽把李璟揽在怀里，一边亲吻她的头发，一边在心里想着：对，老婆，你说得没错。

 

偶尔两人之间也会闹矛盾，互相置气冷战，谁都不搭理谁，但时间一般超不过一天，因为李璟掌握着两人和解的魔法咒语。

 

这句咒语就是她笑眯眯地对姜羽大喊：“老公，我很爱你，你也爱我，如果我猜对了，那就快来抱一下我。”

 

姜羽走过去还故意绷着脸，但只要一抱住李璟就会破功，忍不住跟她一起嘻嘻哈哈打打闹闹，根本严肃不起来。

 

唉，没办法，他的心思总是会被她看穿。

 

***

 

后来李璟怀了宝宝，生之前倒是没受什么罪，因为姜羽将她照顾得体贴入微。有次李璟半夜躺床上随口说一句想吃烤红薯，对方都能立即起身出门，烤红薯捧回来的时候还很热乎。

 

不过可能是生之前太享福了，生的时候就遭了大罪。

 

李璟在产房里大出血，差点没挺住。

 

还好后来抢救回来了，母女平安，宝宝先送去了监护室，李璟就在病床上躺着，心想这下可算是卸了货，开始美滋滋地计划出院之后要这个干那个。

 

倒是姜羽守在病床前没出息地流了眼泪，李璟伸手捏捏他的脸，笑道：“傻瓜，哭什么哭。”

 

姜羽老实答道：“我被吓到了。”

 

这是真话，先前站在急救室外的时候，姜羽被吓得浑身发颤，脑子一片空白。

 

“老公，其实刚刚我也怕，怕等不到再见你，听你说一声你爱我。”李璟说这话时，难得露出一丝难过的表情，“要是就这么走了，我真不甘心。”

 

“对不起，老婆。”姜羽脸上堆满了愧疚，“都怪我那个糟糕的超能力，连这种时候，我……我都没法开口跟你说一句你想听的话，太对不起了……”

 

“不是不是，我不是要你道歉，我是想，还好你有那个超能力。”李璟拍拍姜羽的脑门，释然笑道，“万一我这次熬不过去，你只要说了爱我，就不会为这件事太难过，以后可以带着宝宝好好生活。”

 

姜羽怔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埋头抓紧了李璟的手：“你休想得逞，我绝对不说。”

 

“你这家伙，怎么那么倔啊，哈哈。”李璟又笑，“好吧好吧，不说就不说，我现在不也没事了，别自责了。”

 

因为我真的很爱你。姜羽抓着李璟的手放在嘴边亲吻，心中默念。没有你的日子，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过下去。

 

***

 

后来李璟康复了，便是夫妻俩一起养孩子，应付生活里各种鸡毛蒜皮，毕竟多了个孩子要养，日子不复从前的自在逍遥，许多老习惯都得改。

 

除了一点不会改。

 

只要逮着合适的机会，李璟总是会凑到姜羽耳边悄悄说：“老公，我知道你很爱我，我也很爱你。”

 

这是他们之间的约定，在两人决定在一起时，就说是要践行一辈子。

 

***

 

等孩子长大一些，不再那么娇气，一家三口便出去旅游，去的地方是夫妻俩当初度蜜月的海边，小丫头第一次看到海，开心疯了，踩着沙滩开心地跑来跑去，等到夕阳西下，已经累得不行，伏在妈妈肩头睡熟了。

 

姜羽本来走在前面几步，回头举起相机想给母女俩拍张照片的。

 

可是当他看到李璟温柔地抱着女儿，夕阳沉静的光线倾泻下来，染在她的脸颊上，染在她的手指间，染在她被海风吹动的长发里时，却不由得放下了相机，看得发痴。

 

他的妻子，不算什么美人，也已经不再年轻，脸上略微有了岁月的痕迹。

 

可此时此刻，他的心依然会为她砰砰乱跳，灌满爱意。

 

无数有关爱的话语霎时涌到姜羽嘴边，又被他硬生生地憋了回去，复杂的心绪交织涌动，让他无措地立在原地，几乎难以自抑。李璟察觉到他的不寻常，抱着女儿走到跟前，抬头问道：“老公，怎么了？”

 

姜羽伸手抱住母女俩，静静保持着这个姿势许久，最后终于释怀了，笑道：“你知道的，你一直都知道的。”

 

我是那么爱你。

 

***

 

在之后的几十年，姜羽与李璟一直在一起，直到两人都变成了老爷爷和老奶奶。

 

女儿早就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家庭，现在不跟老两口生活在一个城市，要隔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回来看父母一次。但老两口一个养花，一个养猫，平时还经常一起坐在院子里晒晒太阳聊聊天，从来不觉得无聊，也不会烦。

 

而李璟即便成了老太太，也是个爱笑爱说的可爱老太太，会坐在院子里一边撸猫一边打趣道地抱怨，说这辈子过得很知足，唯一的遗憾啊，就是从来没有听丈夫亲口说一句“我爱你”。

 

姜羽看着她：“你很想听？”

 

“不，不听。”李璟赶忙摆摆手，狡黠的笑填进了脸上每一条皱纹里，“只要你一天不说爱我，就说明你对我的感情还是在的。”

 

见她还跟个老小孩一样，姜羽也跟她开玩笑：“即使我不说，也不一定是真的还爱你。”

 

“可是真正的爱是藏不住的，哪怕你嘴上不说。”李璟从摇椅上起身，走到姜羽身边，笑着答道，“我知道，我最爱你，你也最爱我了。”

 

姜羽什么都没说，只是握紧了李璟的手，看着对方脸上几十年来从未褪色的灿烂笑容，感到自己衰老的心脏仍然在胸膛之中有力跳动着。

 

是的，亲爱的老婆，你说得没错。

 

我这一生，爱你如己。

 

END

《她的幻梦集》系列故事地址：

01 无心人        02 独自等待 

03 钱吐症        04 鬼魂粉丝

05 退潮之时     06 鬼魂猫咪  

07 点菜终结者 08 人生剧本

碎碎念：我发现自己永远处在糖多了想写刀，刀写多了又想写糖的无限循环中，哈哈，这周都在外面奔波，累成狗，还是写个糖来犒劳一下自己吧。

每周六更新一个小故事，第六十八周打卡。